翌日清晨,雞鳴三聲。
獄卒早早的來到方源的牢房。
他們拿出鑰匙打開牢門,隻見到加緊排練一晚上的方源正在閉目養神。
方源聽見動靜睜開眼睛,他的眼角分佈著一些因徹夜不眠而生出的血絲。
雖然還是個二十多歲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但熬了一夜,他還是免不了感到疲憊。
獄卒們記得昨日入獄時這位名聲不顯的方大人還是那般意氣風發,可這一夜之間,他的身上竟然生出一股久經風雨的滄桑感。
獄卒們一個個心懷不忍的低下腦袋。
方源的所作所為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鹹陽城,所有人都知道這位鐵骨錚錚的大秦男兒將會在今日迎來他的終點。
將方源押赴刑場的命令已經下達,他們不過是依照命令列事。
但當他們來到方源的麵前時,生冷的語句卻卡在嗓子裡,無論如何都說不出。
方源溫和的笑了笑,主動站起身朝著他們迎來。
“你們是來帶我走的吧?”
獄卒乾癟的嘴唇艱難啟合:“方大人……”
方源不在意的擺手道:“不必叫我方大人,我已經被王上下旨奪去官身,如今隻是一介草民。”
“方先生,得罪了。”
獄卒向後退了一步,朝著方源頓足再拜,隨後為方源縛上鍊枷。
“先生,請吧。”
獄卒們為方源讓開一條道路,垂著腦袋站在兩邊。
方源則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腳:“隻戴一個連枷夠嗎?不用上腳鐐?”
“先生如果想跑,那昨日朝會又何必發難?如果您真的想要苟且偷生,又怎麼會被下天牢……”
獄卒越說聲音越小,到了最後,幾名獄卒直接跪倒在地,朝著方源伏地跪拜。
“我等送先生!”
方源仰天大笑,昂首走出天牢。
空蕩蕩的牢房中隻留下的聲音迴盪。
“想不到這大秦,還是有人懂我的人,吾道不孤!”
方源出了天牢,一輛囚車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
刑法司一眾要員悉數在場,從他們疲憊的眼角可以看出,他們昨晚也冇有睡好。
戰國亂世,百家修行。
能在這烽火戰國中成為西陲大國秦國的重要官員,這早已可以說明他們精深的百家修為。
而作為百家修士,修為越是高深,便越是要堅守本心,恪守本家的行事準則。
仁義禮智信不僅是儒家修士的信條,墨家、兵家等學派也對相關準則提出了一些要求。
昨日方源的所作所為極大的震撼了這幾家修士,甚至到了動搖他們道心的程度。
一旦道心動搖,不僅今生今世修為無法再有寸進,甚至還會危及生命。
不過刑法司的官員大多是主修法家的修士,他們失眠的原因倒不是被方源的精神震撼,而是對東陵侯公然破壞秦國法治的不滿。
法家修士雖然被外人認為冷酷無情不講變通,但他們卻是個以法為綱的派彆。
方源僅僅因為殿前失儀便被判處死罪,這一點違反了他們依法治國的學派綱領。
但他們同樣對於方源的個人行為深惡痛絕。
東陵侯目無法紀,犯了法家的忌諱。
方源殿前失儀,同樣惹得他們不喜。
廷尉段雄冷眼看著方源。
“愣著乾什麼?上車吧。難不成方先生還需要我扶著你上去?”
“這點小事就不麻煩段大人了。”
方源腰桿一挺,滿臉喜氣的上了囚車。
周圍主修法家的刑法司官員則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這小子是不是腦子有病?
都要進棺材了,還這麼高興?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送他去成親呢。
至於那些主修其餘各家的官員,臉上的表情則各有不同。
儒家官員眼眶微紅,墨家官員扼腕歎息。
甚至於那幫一向不爭不搶的道家官員,也若有所思的望著方源,似乎領悟到了什麼。
隨著段雄一聲令下,囚車晃晃悠悠的駛出監牢,向著鹹陽大街進發。
太陽漸漸升起,街上的人流也漸漸多了起來。
街道邊的人群裡時不時傳出幾聲低語。
“這囚車上押的是什麼人?”
“這你都不知道,是方源方大人啊!”
“方大人?就是那個在朝會上痛斥東陵侯,喊出捨身取義的方大人?”
“當然了!除了他,咱們大秦還有哪個願意豁出命來給咱們主持公道的?”
“欸欸!你乾什麼去?!”
“廢話,當然是去送方大人!方大人仗義執言所以招來殺身之禍,要是再不能送送他,這事堆我心裡,我能膈應一年!”
“你說的是,等等我,我也去!”
老百姓說的話一句不差的落在段雄的耳朵裡。
他橫眉豎目,調轉馬頭擋在方源的囚車前。
“你們想乾什麼!要是嫌命長,自己回家找根繩子吊死。敢阻撓公務,彆怪我把你們抓起來一併宰了!”
老百姓們畢竟冇有官身,被段雄這麼一嚇頓時不再跟隨。
可段雄哄散了一波,過段時間又會有一群百姓聚集跟隨。
段雄哄了一遍又一遍,隨行的百姓卻是隻多不少。
方源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淡淡一聲道。
“段大人一向以法家修士自居,處處標榜自己以法為綱公正嚴明。但今日,也不知這些百姓犯了什麼法,大人為何禁止他們隨行?”
段雄掃了眼方源:“阻撓公務,如何算不得違法?”
方源不卑不亢:“敢問大人,他們隻是隨行,如何阻撓公務了?”
“這……”
方源所說不假,這幫百姓雖然隨行,但卻並冇有堵塞囚車行駛的路線。
而大秦律上,更冇有規定百姓不得跟隨囚車。
段雄知道自己不占理,隻得冷視一眼方源,不再計較百姓隨行的事。
“他們最好小心點,若是敢接近囚車半步,我便要了他們的腦袋。”
語罷,他又驅馬來到方源身邊,壓低嗓音半帶威脅的說道。
“你也不要期望你那些潛藏在暗中的同夥能來救你。我們早就佈下天羅地網,隻要有賊子現身,絕對要他有來無回。”
方源隻是覺得段雄的話很好笑。
如果他真想跑,昨晚他一早就跟著那幫黑衣人跑了。
刑法司所謂的天羅地網簡直和笑話一樣。
再說了,他壓根也不想跑。
好不容易纔得來的送死機會,怎麼能這麼輕易放過?
而且他還排練了一晚上的演講,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方源盯著段雄那副陰翳的表情,淡淡說道。
“我若想跑,大人留不住。我若求生,大人攔不得。但,方源誌不在此。”
段雄隻當方源是死鴨子嘴硬,他半帶嘲笑的問道。
“既然方大人誌不在此,敢問方大人誌在何方呢?”
方源淺笑。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等死,死國可乎?”
方源的聲音不大,但卻足以傳入街邊百姓耳中。
人固有一死……
或輕於鴻毛……
或重於泰山……
等死……
死國可乎!
“方大人……”
“方大人千古!”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第一句,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方大人千古’。
街道邊,千萬大秦百姓伏地長謝方源。
他們口中呼嚎著方源的名字,哭喊聲震動整個鹹陽。
“方源你在乾什麼!”
段雄又驚又怒,他大聲斥責著方源:“彆以為挑動民意便可以逃脫死罪!你的罪是王上定下的,誰也不能悔改!”
“嗬!事到如今段大人還是看不明白,方源從無求生之心。”
方源輕瞥了一眼暴跳如雷的段雄,長歎一聲。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囚車周遭的哭喊聲很快傳播到了鹹陽的每一個角落,也落到了正在法場不遠處茶樓上用茶的東陵侯耳中。
一個東陵侯的家仆行色匆匆的走到他的身前。
“侯爺……”
東陵侯初時還老神在在,可聽了一半彙報,忽然舉起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什麼!”
家仆滿臉苦色:“那方源挑動民意,弄得不少刁民跟著哭喊鬨事。囚車眼下被堵在萬國巷出不來了。”
“段雄是乾什麼吃的!他堂堂一個法家大刑令,竟然還對付不了幾個刁民?”
“侯爺,今時不同往日啊!如今正逢崤山戰敗,國內本就對侯爺和法家群情激奮。若是再不收斂一點,咱們可就真的冇活路了。南鄭侯和平陽侯可都盯著咱們呢。”
一個家仆都明白的道理,東陵侯當然也明白。
他單手扶額,一副氣喘不上來的樣子。
“罷了罷了。你快帶人去萬國巷幫段雄解圍,務必要按時將方源押解法場。”
家仆得了東陵侯的命令,如蒙大赦般的退下了。
東陵侯則是滿臉上火,放在桌案上的手抖個不停。
“這個方源,從前還真是小瞧他了。一個人微言輕的小蚊子,就能把老夫盯得滿頭包。若是日後讓他做大,還指不定能翻騰出什麼幺蛾子!”
一旁撲克臉的謀士問道:“看來侯爺是下定決心了?”
“嗯!今日,這小子必死無疑!禍患,留不得!”
東陵侯臉色難看。
他這一次並冇有打算真的弄死方源,昨日朝堂上的話也是一時氣話。
畢竟在外人看來,方源就是他東陵侯害死的。
他的名聲如今在秦國並不好聽,而下令處死方源又犯了法家的忌諱。
說白了完全就是個賠本買賣。
他今日本來隻是想按著方源的腦袋讓他認個錯。
隻要方源認錯,他就會在法場上免去方源的死罪,之後再向秦王負荊請罪。
這樣一來,不但能為自己博得一個有容人之量、不計前嫌的美名,又可以稍微洗涮一番身上的壞名聲。
而且從方源昨天的表現來看,這小子是個可造之材。
能夠籠絡到這麼一位人才,對於他的勢力也是一種極佳的補充。
誰知道方源這小子壓根不按套路出牌。
什麼人固有一死,什麼死國可乎……
方源嘴裡蹦出來的那些話,在東陵侯看來,完完全全就是說給他聽得。
“既然你偏要為自己博一個忠臣義士的名聲,那我就成全你!這個亂臣賊子,老夫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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