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庸的普通人,卻因一首詩享譽百年,中原婦孺皆知。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一百五十年前,青蓮居士李白途徑江南徽州,汪倫盛情款待,因贈詩而揚名。
此後百年汪家自詡詩書門第,作為妾生子的汪赫本就不受家族待見,又無詩詞文章的才華,打小就飽經族人的白眼奚落。
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自私呢?
應該是十二歲那年,他耗費半個月寫了一首自認出彩的七律詩,緊張的走進父親宅院。
記得彼時的少年心境跌宕起伏,一路上都在捏著衣角低頭踱步,他盼望甚至是祈求能得到父親的讚賞,以便改善母子倆拮據貧寒的日子。
儒雅父親站在庭前枇杷樹下,一眼看到冇出息的庶子,便轉過臉去,向著庭院深處走去。
汪赫至今記得,陽光將枇杷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就像一塊塊寒冰刺痛了他的雙眼,此刻想來仍覺得涼意浸骨。
從那一天起,他再冇在乎過彆人的看法。
當母親死去,汪赫穿著道袍闖蕩江湖,也同時揹著寡涼薄義的外號,一步步成為神州中生代第一修士。
神州靈氣太稀薄,淺水註定容不下眺望龍門的鯉魚。
所以他走了。
帶著憶江南的新名字走進蠻夷深淵,也走進華夏百姓滔滔辱罵聲中。
哪裡錯了?
為自己而活,怎麼會錯呢?
回憶在腦海裡揮之不去,憶江南抬頭凝望搖搖欲墜的十字架,也同時注視著老怪物們一張張興奮的臉龐。
從什麼時候信念開始動搖?
也許是當中原百姓的慘狀成了聖城歌頌炫耀的功績,也許是孤城死守六十年的悲壯,也許是百萬雄師共赴國難的義無反顧。
他更相信是此時此刻,孤魂身影在用血肉締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瘋狂行徑。
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隨時都有可能墜入深淵,普通人都不可獨善其身,何況有能力者?
轟!
懸空十字架在萬眾矚目之下投射血芒,與此同時轟出一道瀑布傾瀉般的鬆濤之聲:
“憤怒之罪!”
“憤怒之罪!”
“憤怒之罪!”
聲音經久不息。
當血芒像凶獸血盆大口一般呼嘯而來,天地萬籟俱寂。
七宗罪前六項罪名——
暴食。
懶惰。
貪婪。
傲慢。
嫉妒。
**。
這些人性的弱點,那個惡魔統統冇有!
從來就不存在的東西,怎麼死亡審判?
但當“憤怒之罪”響徹聖城,無論是百姓還是修行者都如釋重負,就像囚禁在死牢一朝得遇自由般興奮暢快。
憤怒,他逃不了!
倘若不憤怒,何以在聖潔之城大開殺戒?何以屠戮子民尋求公道?
可是就在他們自以為得逞的前一瞬,畫麵陡轉直變。
“剋製了一輩子,怎會變得衝動,真傻……”憶江南輕輕蠕動嘴唇。
聲音低低徘徊著、徘徊著,忽然炸響!
一聲轟隆,如驚蟄輕雷!
憶江南五指握拳,掠地而起。
氣機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漸漸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氣紋。
這一拳,正大輝煌!
這一拳,光明無畏!
“放肆!”
“不可!”
歇斯底裡的驚恐,毛骨悚然的咆哮。
一道道澎湃殺機席捲而來,憶江南握拳的手腕斷裂,可拳影已經砸向血芒。
血灑滿天,道士如斷木般墜落在地,隻是笑著仰望消弭於無形的血芒,以及支離破碎的十字架鬼像。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
深淵凝聚七宗罪鬼像,不止是陸地神仙,所有聖人都參與其中,都在裡麵藏有氣機痕跡。
牽動屬於他的一縷氣機,就順其自然砸碎了。
滿城死寂。
一張張原本激動的臉龐瞬間變得震駭,突如其來的钜變,就像上帝無情剝奪他們的希望。
顧長安靜靜站著,遙望著倒在血泊裡的身影,難以遏製悲傷,昔日高朝恩的身影漸漸與之重疊。
“忘恩負義的畜生!”紫發老怪物恨欲癲狂,食指氣機如百丈蟒蛇,硬生生灌進道士七竅命脈。
“畜生!!”他怒意難消,發出震天裂地的咆哮。
為了徹底誅滅孤魂,深淵足足耗費一年精力,集眾聖之力凝聚天主鬼像。
所有的心血毀於一旦!
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葬送在叛徒之手!
豈能不怒!?
“憶江南,帝國何曾負你?”
強烈的情緒風暴山嶽壓頂般地向拓拔天下襲來。
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臟窒息了,彷彿有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胸膛,五臟六腑都破裂了!
就差一點點,籠罩在帝國上空的陰霾就將散滅。
千千萬萬個民眾修士麵色憎恨,隻怨自己不能碾碎叛徒的骨頭,生啃叛徒的血肉!
憶江南,帝國苛待你了麼?
冇有!
從冇獲得榮耀勳章,功勞更無從談起,卻擁有多少修行者夢寐以求的城堡位置,足足潛修二十年!
帝國威脅你了嗎?
冇有!!
你說不想傷害中原故土,深淵冇給過你一樁任務!
徹頭徹尾的畜生!
道士七竅滲血,在兵解之前也就是迴光返照,他站得穩穩噹噹,抹去眼角的血跡輕聲道:
“對不起,那二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安逸的歲月。”
幾個陸地神仙青筋暴起,一個天賦絕倫的修行者,八年之內就能進階陸地神仙,人間什麼風景比得過天上?
“我對不起你們,可你們害慘了中原家家戶戶。”
憶江南隻是咳嗽幾聲,就像正常人一樣,他自嘲地笑著:
“其實我們民族很奇怪,十年如一日的內鬥,還喜歡以地域劃分楚人蜀人燕人,一旦打起來就有不共戴天之仇,連仇家祖宗的墳墓都要刨掉,太好笑的民族了,太荒誕的故土了。”
“可當你們入侵,整個神州大地隻能聽見一句話——蠻狗,我可去你孃的。”
憶江南身體開始踉踉蹌蹌,臉上笑容愈加濃鬱,繼續說道:
“好笑吧,也許這就是華夏民族傳承至今的原因,不能亡種的念頭已經根植在血脈裡了。”
他說著歎息一聲,“包括我的血脈。”
“何為仙?人字旁邊一座山,山壓住你所有不該有的念頭,其實我早就明白,隻為自己而活的修行者,才能攀登天上。”
憶江南痛苦地彎下腰,雙腿肉眼可見化作齏粉,他顫顫巍巍的說:
“我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的苦,可我還是做不到啊。”
“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掌心三寸有人間,人間便是飽受苦難的故土。”
孤獨的自白隨風飄遠,深淵老怪物慢慢閉上眼睛。
何為仙?
用中原的解釋恰到好處。
人,與山。
他們明白,所以竭力逃避濁世責任,一心躲進深淵潛修。
可今日之屈辱,還能再逃避麼?
在人間陷得越深,就離天上越來越遙遠。
該死的漢奴啊!
“你不必感到愧疚,我是為民族而死,你比我更能給民族帶來希望。”
憶江南的聲音愈發沙啞,身體一寸寸龜裂,鮮血像壯闊波瀾的泉湧。
“其實你早該殺進來。”他繼續看著漫無邊際的屍體,也看向泥濘血骨中巍然不動的身影。
顧長安默然無聲,抬頭望了一眼鎏金城牆,“我知道這條路是對的,可我以前從來不走。”
“因為太苦了。”憶江南順勢接話。
兩人身體各自滲血,相視而笑。
“做英雄,真的很慘。”
憶江南無奈低語,慢慢閉目。
他想起故鄉,小時候經常一個人撐著油紙傘走在雨中,輕盈踏過青石板小路,越過幾座橋,渾不知衣袖已淋濕一半。
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記憶了,江南在他心裡隻剩潮濕,以及永遠下不完的細雨。
“天色還不算晚,可惜冇能死在江南。”
一輩子隻為自己而活的道士終有一天為華夏民族而死,溘然逝去。
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兵解比一件重重摔碎的瓷器還徹底,地上唯獨留下破爛道袍。
四散的氣機化作異象席捲半空,更像捲進聖城無數民眾的心頭。
無助彷徨。
十字架鬼像崩碎的一瞬間,他們的心臟幾乎跟著爆裂了。
誰來審判?
誰來製裁?
就任由惡魔無休無止的糟蹋聖城,永不停歇的屠殺……
“起劍,送行!”
一片死寂中,短短四個字突兀綻響,狂猛暴唳的射向每個角落。
“鏘鏘”碰撞聲似乎要把民族的怒意洗淨!
早先插顱的五千柄劍各自離開天靈蓋飛向半空,繼而又有四千劍從蠻夷修行者的劍鞘中無端懸空。
九千劍!
聖城瀰漫厭世劍勢,遮天蔽日地散發出猙獰的劍鳴。
“更強了……”
無數修行者頓感窒息,抬頭望著籠罩在頭頂的一柄柄青鋒。
黑白皮膚的民眾匍匐在地,身體顫抖不止。
第一次是五千劍。
現在是九千劍。
越殺越恐怖,徹頭徹尾的魔鬼!
“上帝呢……”
虔誠的教徒麵露哀求,快點結束絕望的一天。
原來戰爭如此可怕,原來被侵略是這般無助。
可劍懸而不墜。
顧長安輕輕躍起,突然如大風暴脫了韁,正在以雷霆萬鈞之勢疾馳,直指金箔城柱。
“攔——”
淒厲的咆哮震顫城牆。
半柱天門流光溢彩,渾沌洶湧的氣機浪潮卷滾著的白髮身影,七位陸地神仙閃電般掠來。
噗!
顧長安血肉一次接著一次炸裂,所到之處狂風怒號大雪崩塌,像一條條潔白絲帶灑向四麵八方。
拓拔天下身軀寸寸僵硬,眼睜睜看著血霧瀰漫的魂影疾速湧來。
三十丈距離。
二十丈。
十丈。
……
五丈。
九千劍瞬間墜落。
聖城漫無邊際的哀嚎聲聚成一首曼妙的詩歌,九千人同時暴斃。
原本被陸地神仙砸碎血肉的孤魂,此刻又生長出雙臂雙袖。
雪白的袖子,竟令拓拔天下紫瞳刺痛。
以身化劍。
她會死……
頭上一雙龍角閃爍著粗如碗口大小的電光,電光遊走到五指,她隻看了身邊的婚紗老婦人一眼,五指握拳砸向其後背,自己則轉身遁走。
鏘!
顧長安身體發出世間最清脆的劍鳴,悍然撞向老婦人。
後者雖及時橫拳阻擋,可由於腰背推來的重重力量導致氣機紊亂,身體被“劍”斬成兩截。
從腹部為分界線,下半身爆飛嵌進城牆,上半身被一隻血手單拎著。
顧長安遺憾地看向逃遠的龍袍身影,隨即抓緊老婦人的金髮,將她一下下轟砸金箔城柱。
婚紗老婦人的腦袋前後左右地大幅度擺動搖晃著,腦袋撞擊得金柱發出沉悶的聲響,血洇紅了她的眼睛,五官已經扭曲得麵目全非。
聲勢浩大的一萬柄長劍再次懸空,婚紗老婦人被撞得七零八碎,嚥氣而亡。
一萬劍!
“她給你擋災了。”顧長安盯著自己抽搐的手指,站在柱頂輕笑一聲。
笑聲很平淡,波瀾不驚,毫無情緒起伏。
可整座聖城宛若陰森森的墓窖,一丁點聲音都冇有。
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天神冕下說的。
他們全都看到那一幕,天神冕下為了逃命,做出最不堪最恥辱的舉動。
若非將深淵使者推向“劍”,死的可能是她。
上帝啊!
無上神國的領袖,天空之城的城主,竟也會這般懦弱。
“殺!!”拓拔天下披頭散髮,懸停聖人紮堆的空中,癲狂般發號施令。
深淵聖人黯然神傷,差一點就弑君了。
儘管中樞王座是深淵傀儡,但也是無上神國的門麵,一旦門麵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弑殺,那真是難以想象的災難。
陸地神仙無能麼?
不。
他們輕而易舉就轟碎了惡魔的**,可魂冇滅,血肉又因為殺人而生長出來了。
懸空不墜的劍陣,不說陸地神仙,就是他們都能禦氣防守而不傷分毫,但根本做不到讓劍陣消失。
因為氣機截然不同!
聖城是新世界中心,而孤魂自始至終還在舊世界!
簡直無賴中的無賴。
就彷彿走進死衚衕,冇辦法了,隻能看著孤魂一步步逼近。
他們突然覺得以前的瘋子很善良。
善良……
多麼不可思議的形容?
一個單純要守住家的孩子而已,你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搭理你。
可現在徹底淪為魔鬼!
“怎麼都不敢動?”
“繼續。”
顧長安躍下城柱,緩緩走在漫長的街道。
每一步都踩在屍體上,都踩出“砰砰砰”的肉爆聲。
“是的,我來朝聖。”他笑著說。
聲音很輕,飄蕩在巍峨的金色拱門,聽說蠻夷將其稱為凱旋門。
每次打了勝仗返程,就在此處接受聖城的歡呼和榮耀。
不愧是天道眷顧的中心,聖城絲毫冇有古典厚重之美,可無論是教堂還是雕像,高樓亦或長街,都透著一種美麗的傲慢,一種唯我獨尊的鮮豔色彩。
憑什麼傲慢呢?
當然是賊老天獨獨鐘意這裡。
“我說我來朝聖。”
天地隻剩一道沙啞的聲音。
彷彿巍峨聖城,一人主宰沉浮!
砰!
三千劍齊齊墜落,三千人被貫穿成兩片,像一朵花瓣自中間掰開。
轟!
半柱天門光芒絢爛,天道偉力注入拳中,一拳轟翻平靜漫步的身影。
血肉在掉落,雪花又飄,鵝毛大雪很快覆蓋一層厚厚的積雪。
劍墜周而複始。
三千劍再落,一群皮膚黧黑嘴唇翻厚的民眾顫抖不止,跪地怒吼道: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我等祖先曾經在長安城太廟上過香,有香火情……有香火情……”
這聲咆哮,不亞於一個巴掌重重甩在深淵臉上。
在神聖的天空之城,竟然有民眾開始呼喚東土,何其屈辱!
無濟於事。
三千劍墜落,劍尖本就血跡斑斑,又有劍氣繚繞,活像鮮紅的審判章印,蓋在他們的天靈蓋。
他們永遠不明白,幾十年如一日對中原民族的燒殺搶掠,對無辜百姓的殘殺,整整千萬冤魂在神州大地盤踞,仇恨不能化解。
要麼中原亡族滅種,要麼蠻夷儘誅。
除此之外,冇有第三條路。
天穹劍幕隻餘四千,可殺完人的六千劍重新飛上半空,另有幾劍忽然出鞘,與血色劍幕融為一體。
為什麼隻有幾劍?
因為千裡以內,聖城劍修就隻剩幾人。
無儘絕望瀰漫,蠻卒民眾皆毛骨悚然不敢動彈,他們隻能賭運氣,希望其中一柄青鋒不會墜落在自己頭頂。
倘若惡魔是一尊無敵神明,是上帝,他們倒還能心安理得地閉眼等死。
可他不是!
他就是一具血肉之軀,他會不斷流血持續掉肉骨,他隻是頑強殺不死而已。
七位陸地神仙呼吸急促,遙遠處的城堡巨擘閉目歎息。
死結的繩子解不開!
他們一直出手鎮殺剛剛生長出的肉身,隻會讓道心沾染濁世塵埃,可袖手旁觀,就要坐視聖城滿目瘡痍!
顧長安冇有回頭,繼續往聖城朝聖闕走去,手指一直滲出鮮血,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也隻是似乎。
一切凝固般的安靜,永無止息的恐怖!
突兀,一個狗尾巴頭型的百姓衝了過來,護國騎士不敢動,黃金精銳不敢動,修行者靜默無聲。
一個普通的民眾卻悍然無畏衝向惡魔,這一幕帶來的衝擊力無比巨大。
帝國不懂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但知道一句至理名言——
若上帝欺我,我願以刀砍向上帝,以勇氣捍衛信念!
男人將手伸進懷中,扭曲著臉,一步步靠近孤魂,斷斷續續說:
“務必請你一而再,再而三……千次萬次……毫不猶豫……救民族於萬難。”
話音落罷的瞬間,他抽出了懷裡的捲起的一麵鮮紅旗幟,那是楚國十五年前的旗幟。
“本來想身蓋軍旗回家,父母和孩子就能原諒俺的不辭而彆,現在給你了。”
男人噗通倒地,天門光芒僅僅一縷垂落,他就七竅流血。
“你叫什麼?”顧長安緊緊攥著這麵旗。
“丁……丁樹海,揚州人……”男人一口氣說完,顫抖地手指指向朝聖闕,隨後笑著殞命。
俺雖然看不到。
但俺確定顧英雄一定會做。
等俺父母孩子知道後,肯定會為俺自豪,在鄉親麵前也能挺直腰桿。
無數民眾頭皮炸開,順著視線看向朝聖闕。
廣場矗立一座尖碑,金色的餘暉給它渡上一層溫柔的橘黃。
尖碑有一杆紫色繪畫城堡的帝國旗幟,七十年來始終屹立在那,隨風獵獵飄舞。
那是天空之城的精神!
那是無上神國的象征!
“快,快阻止!”
拓拔天下不寒而栗,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深淵修行者幾乎要眩暈,下意識爆發磅礴氣機,難以計數的身影掠向孤魂。
顧長安抱住這麵旗,平靜疾向朝聖闕尖碑,身形化作一柄最殘忍的利劍,就那樣往前直撞過去,沿途蠻卒暴斃慘叫。
與此同時,劍幕震震嗡鳴,七千劍並非一起墜落,而是一劍接著一劍,像排隊般有條不紊。
顧長安身體被強掰,雙臂肩膀遭到拳掌砸擊,可一劍劍殺人的節奏,讓他時刻維持著血肉緩慢生長。
當孤魂從屍山血海裡走到朝聖闕尖碑,黑霧隨風而起,沿著聖碑扶搖直上。
這一刻,滿城萬籟俱寂。
如無聲處迸驚雷,他們分明察覺自己心臟劇烈痛楚,像尖刀猛烈刺擊,甚至都不敢再看。
顧長安與尖碑並肩而懸,他安靜看著隨風呼嘯的蠻夷巨旗,突然抬起腳,狠狠踹斷旗杆。
砰!
紫旗緩慢墜地。
畫麵彷彿凝滯。
折斷的旗杆與闕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音,滿城民眾麵目猙獰,屈辱到了極致。
可還不夠。
顧長安將鮮紅旗幟一角卷在旗杆斷裂處,旗麵獵獵飛舞,他沉聲道:
“華夏民族,死戰到底。”
“山川異域,不共戴天!”
很多年以後,倖存者儘管遭遇數不儘的挫折,當他們跟朋友提起自己最黑暗最屈辱的時光,永遠是此時此刻。
旗幟易主!
立國以來,一直風吹不倒的帝國旗杆,竟然插上了中原旗幟。
那一腳,與其說踹在旗杆,不如說踹走帝國民眾的尊嚴,踹走聖城的榮耀。
天道眷顧又怎樣?
五十年坐擁兩千萬裡疆土又怎樣?
打遍天下無敵手又能怎樣?
你連家裡最重要的東西都保不住啊!!
中原間諜恍恍惚惚什麼都亂了,血脈搏動與視線混淆在一起,視線逐漸被淚水模糊,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熱血沸騰的場麵。
就一腳踹翻蠻夷聖旗。
那紅色的旗麵隨風飄揚,就彷彿華夏民族發出最不屈的怒吼!
顧長安單手護住旗幟,看向遙遠的血月深淵,輕聲呢喃:
“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隻是命運讓我擁有異乎常人的能力,年少的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擁有賢惠溫婉的妻子。”
“能分到幾畝地,便會感到非常幸運,寧願辛苦些也要努力耕種這些地,存夠餘糧給女兒換成嫁妝,一生平安喜樂無病無災,我跟許多中原百姓一樣,心願樸素簡單。”
他說著冇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
“賊老天你聽著,從現在開始,我不娶妻生子,不要榮耀也不要墳塚,死在哪裡爛在哪裡,我盯上了你!”
“滿打滿算也就八十年的神明,你竟然還想管四千年的人民?哪來的道理,我偏不信!”
靜謐的聖城隻剩聲音迴盪。
石破天驚,山崩地裂!!
所有帝國民眾都知道自己的傲慢在這一刻支離破碎,尊嚴亦像飄蕩旗幟般搖搖欲墜。
顧長安帶著旗麵飄離尖碑,深淵陸地神仙在,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重鑄肉身。
不斷重複生長肉身再碎裂的過程,他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持續的疼痛一直纏繞著他。
剛剛一大段獨白,隱隱又像瘋墮的前兆,他必須及時停止。
過幾天再來也一樣。
反正餘生跟蠻夷耗上了。
整座天空之城都在目睹孤魂離開,民眾驚悚之餘竟然感到慶幸?
可未來怎麼辦?
惡魔覺得累了就走,改天再來?
忽然間有種荒謬的錯覺。
聖城現在是婊子,艸完就走,來了又艸!
拓拔天下臉龐扭曲如野獸,紫瞳冒著屈辱的怒火,她看向一動不動的陸地神仙,也同時看向痛苦不堪的深淵聖人。
就這樣?
豈能這樣?!!
孤魂突然停住腳步,無數人跟著心臟驟緊,他靜止站著,民眾的心跳跟著停止,頓感窒息。
顧長安環顧四周,突然很暢快地笑了笑:
“西域孤城我們守了六十五年冇丟,神聖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怎麼一天都守不住?”
說完緩緩離開。
劍幕一劍一劍墜落,以死亡哀嚎的方式送他走出天空之城。
雪花漸漸消失,迷霧驅散了血氣,聖城上空萬裡無雲,太陽照耀每一座建築物。
似乎跟從前冇什麼不一樣。
可所有人都知道,自此刻起,天翻地覆!
人間最安全的城市?
神明眷顧的帝國?
怎麼不拯救堆疊的屍體?怎麼不誅滅罪惡魔鬼?
深淵呢?
天神冕下呢?
都去哪裡了!!
原以為聖城輿論沸騰到了極點,可氣氛極其安靜。
暴怒是無聲的。
今年冬天真寒冷,可真血腥,可真迷茫。
……
……
傍晚,天空恢複了純淨,晚霞氤氳。
聖城主街乾乾淨淨,一絲血跡都冇殘留,凱旋門依舊金光熠熠,朝聖闕尖碑依舊飄揚紫色巨旗。
可向來鼎沸的聖城街道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兵卒躬腰縮頸,恐懼的百姓緊閉著院門。
短短五個時辰,從繁榮到蕭條,似乎削掉了仰仗天道而自信勃勃的光環。
至暗時刻!
後世帝國史,無論是濃墨重彩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國恥為今天蓋棺論定。
寥寥兩個字,已是無以複加。
“國恥!屈辱!!災難!!!”
城堡頂層的祭壇,無數雄偉身影咆哮,螺旋階梯都隱隱顫栗。
這一天,給帝國帶來了永遠的傷痛,也把深淵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氣運暴跌,已經不能用“跌”形容,而是急轉直下。
帝京,天道核心,榮耀的起源地,竟然遭到如此摧殘!
“傾巢而出,誅殺!”
一個頭生奇骨的白髮老怪物厲聲嘶吼,這一吼將螺旋階梯最深處的陸地神仙都驚動了。
足足十五位。
冇錯,十五位陸地神仙。
“有什麼用?”
昔日崩碎顧長安**的月之光沉聲開口,紅臉綠瞳,聲音憔悴。
十字架鬼像還能再次凝聚,可誰敢確定憤怒之罪一定能誅滅孤魂?
憶江南在不確定之前,就背叛帝國擋了憤怒之罪的血芒。
“拓拔天下,可恥!!”白頭奇骨的老怪物死死盯著渾渾噩噩的女王,恨不得立刻讓她上絞刑架。
“行了……”一位拄柺杖的老嫗沉聲喝斥,“指責她有什麼用?”
祭壇陷入冗長的死寂。
再用替罪羊的招數就顯得可笑了,滔滔國恥,民眾親眼目睹,這種恥辱不是斬了女王就能讓他們宣泄。
“同心協力,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道不容!”
“巔峰誕生虛偽的擁躉,黃昏見證真正的使徒。”
“帝國突遭此劫,也正好考驗民眾的意誌,榮耀路上有點挫折在所難免。”
拄柺杖的老嫗聲震雲霄,一雙淩厲的眼眸掃視深淵。
眾人沉默,喪事喜辦騙不了帝國民眾,隻要一天冇有處理掉孤魂,便再難恢複威望。
深淵能量跟帝國強大息息相關,倘若民眾開始對帝國喪失信心,後果不堪設想!
“會是赫拉德斯的預言麼?”
拓拔天下艱難滾動喉頭,聲音嘶啞。
巫師以命卜卦,中原會在第二次三倍精神力量的基礎,再爆發七倍。
“一定會,絕對會!”老嫗鏘然有聲。
噩夢已經發生了,她當然希望止步於此,倘若還不是……
“等吧。”月之光疲憊地擺了擺臂,這樣驚天駭地的國恥,就彆想著捂住蓋子,一定會迅速傳進中原。
屆時就能分辨赫拉德斯的預言。
“現在該怎麼做?”老嫗扭頭盯著拓拔天下。
她不開口。
祭壇諸眾也不開口。
帝國並非冇有兵馬,兩千萬裡疆土到處都是帝國駐軍,可路途遙遠,短時間內趕不回來。
離得最近的便是進攻蜀趙兩國的二十五萬精銳。
孤魂野鬼為什麼會來?
被民族大義捆綁,目的除了給中原解圍,還能有什麼?
為今之計,一方麵退兵拱衛聖城,一方麵深入研究更勝於十字架鬼像的邪物。
拓拔天下心如刀割,痛苦一寸寸蔓延五臟六腑,再有半個月她就能吞滅蜀國,進而圍攻趙國,獲得執政以來占領東土的偉大功績。
“嗯?”老嫗重重冷哼一聲,半提醒半威脅。
神聖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突遭屈辱,誰還在乎開疆擴土,唯有度過眼前這個難關,才能繼續東土征途。
拓拔天下深呼吸一口氣,似乎連呼吸都是一種罪孽,憤怒道:
“退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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