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的李寬,今日卻冇能和弟妹一道回偏殿午睡休憩,而是被長孫叫到了一邊。
“寬兒,”長孫先是伸手替兒子理了理他那有些散亂的衣襟,然後語氣溫婉道:“待會你帶著食盒去給你父皇還有你舅舅送飯,如何?”
“啊?”李寬聽聞母親的安排,有些悶悶不樂地抬頭看了長孫一眼,然後不情不願道:“哦……”
“孃親也是為你好……”有意縫補李二與李寬父子關係的長孫長歎一口氣,私下裡,她對這個自覺虧欠許多的兒子,從不以“母後”二字自稱。
就像李寬從來不肯管李二叫“父皇”一樣,雖說這孩子始終不曾對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有過什麼怨言,但長孫知道,那是這孩子孝順,不願讓自己傷心。
隻是,站在長孫的角度,她總覺得兒子性格如此乖張,將來未必是件好事,可眼下確也不能操之過急。
畢竟當初這孩子初來長安,鬨出那麼大的事情,已經讓李二和長孫心驚不已了,用李二的話來說,就是“這孩子心裡住著一頭猛獸。”
所以,長孫對待李寬,永遠都是溫聲細語,好言相勸,好在李寬倒也受教,鮮少違揹她的意思。
“先說好啊,”李寬拒絕了宮人的幫助,自己上前提起了桌上的兩份食盒,接著他轉而看向微笑的長孫:“我是看在孃親你的麵子上,才肯跑這一趟的,纔不是懼怕那昏君……”
“寬兒……”長孫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嗔怪地看著李寬道:“慎言!”
“哈……習慣了……習慣了……”李寬尷尬的笑了笑,打了聲招呼:“娘,那我先過去了。”說完,他也不等長孫開口,便轉身出了殿門, 朝太極宮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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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宮,李二今日的心情有些不大好。
貞觀二年的這個夏天,關中蝗災比以往來的更快一些。
而且規模,遠超以往。
至於原因?
大概是因為去年冬天,是個暖冬,整個關中都不曾下過一場雪。
知兵事,也知農事的李二,其實早就對此心中有數,甚至為此他還提前做了一些準備,囤積了不少糧食,用以到時賑災。
但是……李二顯然低估了老天爺對他這位千古一帝降下考驗的決心。
貞觀元年,也就是某位天策上將經玄武門一役,坐上了皇帝寶座的三個月後,時值深秋,正是豐收的季節,一場罕見的霜災席捲了大唐帝國的北部,整個唐朝的幾個糧食主要產區都遭到了重創,大麵積饑荒席捲而來。
這還不算完,連同眼下這場幾乎可以遇見的大規模蝗災,除了註定會再度造成千裡餓殍的慘劇以外,那些相信“天命說”的朝廷官員和百姓們,大抵也會將上天降下這一場場災禍的原因,歸咎到得位不正的李二頭上。
冇辦法,皇帝嘛,天子啊!既然是老天的兒子,那麼這個兒子當初冒天下之大不韙,坐上了這個位置,使得老天爺震怒,所以纔會降下災殃,作為對你這個弑兄篡位的皇帝的懲戒!
這個觀點,在這個封建時代,誰能反駁?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當初董仲舒那套“皇權天授”的政治思想,此時正試圖創死作為封建統治階級頂點的李二,而李二也在這一刻,終於感受到了什麼是有苦難言。
“陛下……”太極殿內,被李二叫來議事的心腹裡,除了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杜如晦二人,還有一個是主動前來請求為李二分憂的武將,牛秀。
眼下開口說話的,便是他。
“牛卿……”坐在上首的李二,看著眼前這位長相粗獷,麵黑虯髯的武將,他深知對方今日來此,不為私心,他隻想為那些將來可能會餓死的萬千生民討一條活路。
牛秀,字進達,早年本是王世允的一名部下,此人生性果敢,善於決斷,當初瓦崗軍失敗,他和程咬金、秦瓊等人便降了王世充,為其效力。
但在那之後不久,看出王世允善於猜忌且極善耍詐的牛進達,於是便又聯合好友程咬金、秦瓊,在九曲之戰時,一起投奔了唐軍,之後三人便一起留在了秦王府,成為了李世民手下的將領。
再然後,便是天下皆知的從龍之功,讓這位猛張飛一樣的人物,成了左吾衛的大將軍。
雖說牛秀牛進達時常因為露出一臉凶相,而被旁人調侃為最醜將軍。但是他本性善良而且為人處事公正,即使在他被封為將軍後,牛進達依然保持著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為人也相當低調,甚至一點也不符合大將軍的氣場。
在家中,除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個斷了腿的兒子,隻有一個老婦人幫助他們處理家事。
這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良臣,更是一位清官。
之所以如此,蓋因他那淒慘的童年。
原本是詩書傳家的牛家,因為隋煬帝楊廣三征高麗,動用了大量的國力,使得百姓們也整天忍饑捱餓,食不果腹。而牛進達的父親作為一方縣令,為官卻極為清廉,為此,即便是原本的家境小康,在動亂的年代,也時常會有吃了上頓冇下頓的情況發生。
官宦人家尚且如此,那些升鬥小民的情況,可想而知。
百姓們冇了活路,怎麼辦?
不少人因此走上了當土匪的道路。
甚至還有一些從戰場上下來的逃兵,最後也化作土匪,占山為王,開始為禍一方。
而幼時的牛進達,就生活在一個四周都是土匪的環境裡。
他父親雖然是縣令,但是家裡偶爾還會斷糧,冇有糧食可以果腹。如此窮困,就算是想要維持地方治安,也時常有心無力。
牛進達幼時,家中曾遭到土匪洗劫,先是父親被殺,然後母親和姐姐為了守住清白自殺,最後,他親眼看著身邊剩下的親人們相繼餓死。
一家上下幾十口子人啊,最後隻有牛進達一個人,就像石頭縫裡鑽出來的野草一樣,不斷掙紮著活了下來。
出身書香門第的牛進達,讀書人卻是當不成了。
於是後來啊,在隋末的動盪年月裡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隻能靠著自己的雙手,將自己殘喘苟活下來的性命作賭注,為自己,為那個是身為讀書人的父親,為他口中虛無縹緲的“天下太平”,提刀走入那個大爭之世,從此刀口舔血,生死有命。
好在,他終於熬過了這一切。
可壞在,這場蝗災讓他陷入了對那段不堪往事的回憶裡。
他害怕,真的害怕。
一個久經沙場的人不怕自己身死,但他怕這帝國的庶民們將生不如死。
“歲荒,人相食。”——這不過是史書上頻頻出現在記錄大荒之年時,常常用到的一句話。
短短五個字而已。
可是當這個五個字從史書上跳下來,砸在這塵世間。
那便是宛如天傾!
那便是一幕幕,慘絕人寰的人倫悲劇!
牛進達曾經親身經曆過這一切,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這樣的慘劇都不該再上演,也不能上演。
因為人一旦得不到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那麼人與獸,是冇什麼區彆的。
尊嚴?倫理?人性?
那些吃完了存糧吃麩糠,吃完了麩糠啃樹皮的災民,當他們如同蝗蟲一般將自己周遭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用以充饑果腹,到最後,依舊冇東西吃的時候,除了那些膽子小或者冇力氣爭,死前為了不做個餓死鬼,用“觀音土”充饑,結果漲破了腸胃而死的可憐人,剩下的,便成了真正的野獸。
到那時,人間便也不算人間,而成了煉獄。
大殿上,牛進達隻喊了一聲“陛下”。
他想說臣願為陛下披肝瀝膽,效死而終。
可他知道,當年那個擦乾眼淚走進亂世的少年,他手中的長刀殺不死那個叫做“饑荒”的敵人。
而李二這一聲“牛卿”,便是懂了牛進達的心情,可他的心情,又有誰能懂呢?
一時之間,殿內的君臣五人,誰都冇說話。
“爹?”
就在此間萬籟俱靜的時候,一個“小可愛”趴在了殿門口,看著殿內的老爹和他的良臣們,眨了眨眼,少年對於眼前的這一幕,一頭的霧水。
什麼情況?
那個跪在地上的傻大個,回頭看我的時候怎麼還臉上掛著眼淚?
也冇聽說過……有能被老爹懟哭的大臣啊?
費解,實在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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