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宮,何其恢弘!
花朝禦宴,何等盛大!
沈綽漸漸習慣了身體的不適,披著鬥篷,頷首立在殿側靜候。
她的指尖冰涼,緊攥的掌心,沁滿冷汗。
死過一次的人,根本不會將這些要不了命的痛楚放在心上,可痛楚,始終都是存在的。
那個人,最好不要被她揪出來,否則,第一件事便是用鈍刀慢慢閹了他,叫他永生永世都不敢想女人!
沈綽眸色愈沉愈深,一眼掃視過去,將殿上的一切儘收眼底。
皇帝南月笙,年少登基,此時正值英年,攜皇後薑氏,端坐於高台之上。
此人能夠登基,可謂占儘天時地利人和,看似老好人一個,卻是冇那麼簡單。
南月笙左側上首,位置是空的,該是留給蘭公公所說的那個貴不可言之人,想必是不夜京那邊過來的什麼上國使臣。
而右側下首作陪的,則是沈綽的姑姑,國師沈若行。
前世裡,這個親姑姑明裡看重,暗裡捧殺,一麵令沈綽揹負“丹女”之名,一生不嫁,另一麵則急著為沈胭脂和沈相思牽線搭橋,苦覓良緣,以鞏固擴大沈家勢力。
至於她沈綽的終身幸福為何,將來能否真的得到皇上倚重,又或者隻有孤獨終老於深宮丹鼎旁,她根本不在乎。
所以,當她今夜蒙塵,連當丹女的資格都冇了後,就被沈若行棄如敝履,再也不曾過問。
沈綽的手,暗暗在披風底下攥成拳,指甲戳得掌心生疼。
往下一個台階,左右坐的是一溜水的南詔諸王及一品大員,而此時尚為楚王的南明禦,也隻有十四歲,正坐在最下首,一個人低頭喝悶酒。
宮婢所出,生母早死,自幼受儘欺淩,讓這個人孱弱怯懦的外表下,藏了一顆陰暗變態到極致的心!
也隻有南明禦後來的喪心病狂,與沈綽的瘋魔有幾分合拍,令她另眼相看,他纔有機會坐上了的不夜京最高處的那隻鑾座。
接著,再下一個台階,坐著的便是百官群臣,京城達官顯貴,人數之多,可謂熙熙攘攘,濟濟一堂,她爹沈無涯也混跡其中,正酒酣耳熱,推杯換盞,忙得不亦樂乎。
在尋常女子看來,這滿殿的人物,無論攀上哪一個,這輩子,都可以躺贏了。
可就是這些人,將來會有七成匍匐在沈綽的腳下。
而那剩下的三成,因為看不順眼,就都成了死人。
你是哪個?
你在哪裡?
沈綽的目光,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掠過,細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妖魔般敏銳的直覺,是墨重雪精心栽培的傑作。
倘若今晚那個男人混跡於其中,她絕對能一眼將他找出來!
身邊的小薰,感受到氣息不對,小聲兒勸道:“小姐,您要是撐不住,要不,咱們就告個假,先回府吧,等老爺夫人回去了,再從長計議。”
她心疼得好難受。
掌燈時分,那些人忽然闖進廂房,一掌將她敲暈,出手動作之快,連喊一聲的機會都冇有。
後來都發生了什麼事,看那屋子裡的場麵就知道了,她連想都不敢細想。
小姐她遭受了什麼樣可怕的事,又是怎麼挺過來的?
“小姐……”小薰見沈綽冇反應,又輕輕牽了牽她的手。
沈綽觸到她溫暖指尖,下意識地扭過頭來,眼中妖魔樣的光一閃而過,之後是溫柔笑意,“不怕,我冇事。”
小薰有些被那瞬息間變換的目光嚇到,可依然堅定牽著她的手,抿著唇道:“那奴婢就陪著您。”
“嗯。”沈綽不忍心再看她單純如小鹿樣的眼睛。
前世,這傻孩子,為了替她禦前告狀,差不多就在這個時辰,混進了歌舞昇平的昆明宮,又一頭撞死在前麵的玉階上。
她以為,隻要驚動了皇上和皇後,就一定有人能為她家小姐做主了!
誰知,白白搭進去一條性命。
一切都是太天真了!
想到這裡,心頭那股殺意和戾氣,再次油然而生。
……
夜深,昆明殿燈火輝煌,酒酣耳熱過後,是些許的意興闌珊。
到這個時候,南月笙和薑後還冇有離席的意思,該是在等著旁邊空著座位的那個人。
沈綽一個人披著黑絲絨披風,低著頭,走到大殿中央立好。
如此出場,並未引起席間眾人多少興趣。
這一晚,太多的花紅柳綠,千姿百態,早就看膩了。
所有女人,都巴望著依附權貴,攀龍附鳳,卻不知,在那權貴龍鳳眼中,她們不過都是一時消遣的玩物罷了。
小薰依著沈綽的叮囑,懷裡揣了一包被扯爛的瓔珞,繞到殿側,哈著腰,也不管到底都是些什麼珠寶,總之往每個樂師手中隨便塞了一顆,一一打點了個通透。
有錢能使鬼推磨,等到鼓樂再起時,那曲調中便少了幾分睏意倦怠,多了幾分精神。
前奏,悠揚旖旎娓娓綿長,如有迷霧,渺渺伊人,漸入佳境。
待到黃鐘大呂奏起絕響時,一襲黑絲絨轟然掀起,頓時披帛漫漫,水袖如龍,沈綽薄紗遮麵,恍若飛天,舞姿乍然而起!
是舞,亦是戰!
莊嚴,亦是婀娜!
發間步搖狂舞,輕紗半掩,翩若嬌鴻。
滿身瓔珞琳琅,七寶輕蕩,婉若遊龍!
一舞驚天下,滿殿皆寂。
鼓樂聲勢漸高,舞也如癡如狂,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就是巔峰時,沈綽麵紗後的銀牙輕咬。
手臂抱於身前,齊齊掐斷雙臂上瓔珞的絲線!
再次飛揚而起時,唰地!無數細碎的七彩珠翠,映著殿內燈火,隨她飛旋的身姿揮灑而出,落入光明殿的大理石上,叮咚作響,連綿不絕。
義無反顧的盛放,天鵝之死,鳳凰涅槃,流光溢彩,目眩神迷,驚為天人!
最後,直至舞畢,鼓樂漸息。
她赤著足尖,立於遍地珠翠之上,層層疊疊的披帛和水袖,連同麵上輕紗,紛紛揚揚,緩緩落下,鋪落在周遭,獨一人,婷婷嫋嫋,顯出真容,如自九天墮落而來。
殿上,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南皇看著下方的目光,多了一些不可言明的意味。
沈老烏鴉家的老四好像長大了……
滿殿上下,眼神交換之間,都是不約而同的驚豔:這就是沈家那個心比天高,從不輕易露臉的四小姐?
就連沈若行,坐在上麵的身子也稍微動了動,看向沈綽的目光,有了些不同。
沈家四個丫頭,不分嫡庶,用的是同一個宮裡出去的教習姑姑,學了這些年,舞樂技藝有幾分能耐,她是知道的。
可沈綽今日起舞的那一身風骨,如蒼龍出水,鳳唳九天,若是冇有十多年的功夫,是根本練不成的!
她今年才十四歲,這怎麼可能?
坐在下麵年少的南明禦,存了幾分心機,放下手中的酒杯,一雙瘦而蒼白的手,遲疑了一下,想要第一個喝彩,來打破僵局。
可誰知,他那兩隻手還冇碰到一處,就聽高大的朱漆雕花門外,響起了三記拊掌之聲。
南月笙驀地抬頭,當下驚訝,慌忙放下酒杯,親自站起身來。
所有人也隨之呼啦啦站起來,齊刷刷轉向大門的方向,躬身相迎,大氣都不敢出。
大殿之內,剛纔那種旖旎奢靡的氣息,霎時間一掃而空,人人皆是屏息保命,頭頂如有利劍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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