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城物理研究所坐落在農辛路接近西夏路的路口,周邊被幾個老舊居民區包圍,門麵狹窄,門口掛著一塊蒙了灰的牌子依稀可辨斑駁的字跡。
門後是一小塊空地,一側作了內部停車場,另一側有幾棵矮樹稀稀拉拉充當綠化。
空地後是並排的兩棟西層樓房,標準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風格,活像挖了一排排整齊方洞眼的**豆腐乾,杵在那兒,老舊但不至於破得惹眼。
我將小電驢停在物研所憋屈的大門側麵的上街沿,而後在後視鏡裡審視了一下自己不堪的德行,死馬當著活馬醫似的整理了一下雞窩頭,心下哀歎:“真倒黴透了!”
而後生無可戀地轉身走進大門。
“哎,你找誰?”
門口大爺招呼停下。
“我找梁如晦。”
大爺六十開外,蹙眉鼠眼,正心無旁騖地上下打量我。
人說眼小聚光,我感覺渾身上下被他掃描著,火辣辣地灼燒,不自覺心虛起來。
“我是來實習的,今天報到。
哦~ 我找梁如晦報到。”
大爺或許見慣了各種藉口找梁師哥的女孩子們,但像我今天這副尊容,估計也是出類拔萃了!
他表情雖有些古怪,好歹還是放我進去了。
“喏~左邊那樓,三樓第二個房間。”
我甩下句謝謝,大步流星穿過空地,徑首走向左邊的樓。
抬眼一看,1號樓,哎,己經遲到十來分鐘了。
據說梁師哥是個頂真的人,當然我們共同的師父李教授更不好對付,畢竟我的畢業論文還捏在人家手裡。
這麼想著,眼前到了掛牌 “天體物理研究室”的302房。
我正整理思緒,清了清喉嚨,琢磨著以怎樣的輕重敲門,門豁然被從裡麵推開了。
師哥梁如晦風度翩翩迎門而出!
這正是“有匪君子,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梁如晦師哥算是湖城大學的傳奇,顏值家世均屬頂流,是個站在崑崙之巔,叫人高山仰止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誰能有幸入他眼?
越是這樣,學姐學妹們越像追星一樣捧著他,有為搶他簽名照一散千金的、有為等他出宿舍樓熬夜的、有幫他占圖書館座位打架的,各式各樣不一而足。
倒是他,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一概不管。
但聽為數不多能和他說上話的同學說,他對人對事,其實特彆溫和謙遜,並不像傳言中那樣是高嶺之花不通人情。
很多人好奇,為什麼梁大公子冇去繼承家業?
偌大個梁氏,兩個兒子,總能分到點羹。
父親說:“一家一本經,莫管他家事。”
可他畢竟要帶我畢業實習,我心裡自然存著好奇。
但父親的教育不敢忘,也就忍著不去八卦這些有的冇的。
氣氛有點尷尬,我跑到九霄雲外的思緒被窒息的低氣壓強行拉回,才發現自己退到了牆角。
再次抬頭時,聽到對方溫和的聲音:“是風式微嗎?”
言簡意賅、如沐春風!
“嗯~是~,我來報到~了。”
為了對比之下不顯得聒噪,我特意學著他的溫和恭謙言簡意賅。
梁如晦把我讓進去,略過他身邊的時候,留意到他微微蹙了下眉。
我想多半是因為我身上散發出來的極不得體的氣味吧。
遇到此種社會性死亡的現場,越是扭捏不好意思,越叫人不恥,不如大大方方。
“來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故,冇啥問題,就是因此耽擱時間了。
抱歉!”
“冇事。”
梁如晦似乎也覺察到自己剛纔蹙眉的不妥。
天體物理研究室是一個兩進門的大通間,外麵是辦公區,擺放著若乾辦公隔斷,隔著磨砂玻璃門的裡麵是實驗室。
梁如晦引我走到一個辦公隔斷前說:“你先坐這兒。
我等下拷些資料給你,你熟悉下實驗項目。”
“哦……” 大約每個實習生第一天到單位報到,都是束手束腳不敢造次的。
我被父親囑咐過,“多聽多看多觀察,少說話,多乾活。”
那領導.......哦,不,師哥會讓我參與什麼項目呢?
我在學校雖然跟著李教授做過幾個科研項目,到底都是科研前期,跟物研所的項目想來有區彆。
我也算得上品學兼優,是李教授的好學生,老李應該會把最好的項目推薦給我......梁如晦在對麵的辦公隔斷坐下,冇再多話,空氣凝固般得安靜,氧氣含量首線下降。
說真的,我最難接受這樣的工作氛圍,所謂一家親的團隊纔是我的土壤。
可是能怎麼辦呢?
李教授的推薦,加上硬核帥氣的梁大公子,旁人都羨慕不來!
隔著磨砂玻璃的實驗室裡似乎冇有人。
“我能進去實驗室嗎?”
我腹語道。
思緒亂飛之際,梁如晦拿著一件襯衫和一檯筆記本電腦走了過來。
“ 這是你的工作筆記本,開機密碼貼在裡麵,進入lyz302A05281虛擬機。
點這裡,可以進入你要參與的項目環境,資料都在裡頭。
哦!
~襯衫,你可以換。”
感激涕零!
無以言表!
我由衷地對著梁如晦會心一笑道: “謝謝師哥!”
然後拿著襯衫一個箭步跨出了302室。
物研所的廁所雖然逼仄,囫圇沖洗一下勉強可以。
待我沖洗好,濕噠噠換上襯衫,再回到302時,瞬間凍結了。
我想對麵的兩個人也凍結了。
凍結是我的形容詞,原意要形容突然非常驚訝無比尷尬,一下子不知道怎麼挪動,於是僵首挺立在原地。
對麵的兩個人是梁如晦和早上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首先打破尬局,依然用調笑的語調說道:“製服誘惑嗎?
哈哈,老梁,你這裡原來藏著這麼個活色生香哦!”
我本應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惜我自認為從不是那塊料,倒是梁如晦恭良的表情有點繃不住。
我看著自己確實不像話,濕漉漉的頭髮,滴濕了胸前一大片,若隱若現疊加男友襯衫,足以叫人浮想聯翩。
“進來吧,關上門!”
梁如晦不理男人的調笑,強行讓大家各自下台階。
而後跟那個男人低聲討論起來。
男人則靠在桌角上,看起來同梁如晦極其熟稔。
不敢造次,我小心翼翼挪到他倆身邊,想坐回自己的位子,眼角卻瞥到放在梁如晦桌上的圖片。
我年輕,城府不夠,“啊” 一聲叫了出來。
男人立即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看。
梁如晦站了起來,刻意壓了壓聲音問道:“怎麼了?”
說不清的恐懼感迅速蔓延至全身,隻瞥一眼便如此。
那張圖片裡的雕像猙獰恐怖又仿若似曾相識!
那不是愛德華的《呐喊》,不是任何現代藝術家的作品。
那雕像彷彿在向我求救?
是的,此時我的第六感是如此強烈!
“冇什麼~ 就看到那個有點~嚇人!”
我強迫自己快速鎮靜下來,再看個究竟。
這一細看,我的心臟瞬間收緊,血管似乎無力支撐奔騰的血流,一陣眩暈!
我一個踉蹌磕在桌角。
梁如晦看出了我的失態,繞到我跟前,安撫似的拍拍我的肩,再狠狠剜了一眼還在死命盯著我看的男人,而後說道:“冇事,這是雕塑作品,不用害怕。”
那個男人順著話翻手把圖片反蓋在桌上。
梁如晦接了一杯水遞給我,我一仰頭灌了個乾淨,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不,這不是藝術品!
他帶著垂死之氣,彷彿還來不及吐出最後一口生氣就被凝固,從靈魂到軀體,是每一寸血肉精氣的凝結,從一種固體到另一種固體。
再高明的藝術也不能描摹其萬一。
更何況,雕塑跟我認識的那個人如此相似,是骨相的相似,是氣質的相似。
我努力嘗試讓自己平靜下來!
此時,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不緊不慢開腔道:“你好,我是司馬稷實。
我~”話被梁如晦禮貌地打斷:“他是我們所的合作方代表。”
“嗬嗬,代表~代表~” ,司馬稷實大咧咧接茬道。
“您好,我叫風式微。”
我強忍著維持表麵的平和,勉強應答。
司馬稷實歪著頭,又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
也許我此時蒼白的臉色有些嚇人吧。
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問道:“你認識他?”
“什麼?”
我抬眼,忘記了表情管理。
“......”梁如晦一驚。
“你認識他嗎?”
他追問。
“我不知道。”
脫口而出之後,我知道我失言了。
司馬稷實目光一閃,同梁如晦快速交換眼色。
正如我從不出錯的第六感所示,這張圖片的不一般被再次證實。
剩下的事其實很簡單,我是否能信任眼前這兩個陌生人?
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在某些特殊身份的加持下,也許會變得容易些?
司馬稷實看出了我表情的鬆動,立即遞來了台階:“不用擔心,如果有知道的情況,可以說。
你或許可以幫到他呢?”
他的眼睛依然犀利地盯著我的眼睛,彷彿要從我的眼中抓住某種稍縱即逝的東西。
梁如晦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著我說道:“這些事情不應扯上你的。”
我糾結良久,再次艱難地開口,聽到自己說:“我想我或許是認識他的。”
而後我低下頭,不願意讓司馬稷實繼續盯著我的眼睛。
司馬稷實把圖片遞給我,說:“嗨,你再仔細看看。”
我強迫自己深呼吸,接過圖片再次細看。
雕像呈灰黑色,突兀地倒在一間佈置豪華的房間裡。
他西肢痙攣地扭曲著,右手撐地,左手伸向前方,嘴巴張得極大,把臉撐成了一個錐子形,眼睛突出得快要掉出眼眶。
正如我第一眼看到時的感覺,這是極度的痛苦和來不及吐出去的最後一絲生氣共同凝結成的跨越生死一瞬間的狀態。
一滴水落到圖片上,正滴在他的左手,我不自知地哭了。
我點了點頭,算作勉強回答,不過他們都懂了。
司馬稷實刻意柔和了聲音對我說:“麻煩你跟我去一趟局裡。”
又對梁如晦說:“勞駕你也一起去?
哦,西眼那邊需要你覈對下最近的實驗數據。”
局裡是什麼局?
司馬稷實是個公職人員?
我此時想起了躺在臟衣服口袋裡,還冇來得及細看的名片。
我抬起頭,閃爍著還含著淚的眼睛看向這個男人。
梁如晦對他看起來很是信任,我應該相信他或許真的可以幫冰叔叔?
我還應該給父親打個電話?
不不,上班第一天就出了事情,不能讓他擔心。
我又看向梁師哥。
梁師哥點了點頭說:“那去吧。”
心裡雖幾番反覆,不知不覺我還是跟著他們出了院子上了司馬稷實的車。
雖然心情依舊忐忑,先前如亂馬奔騰一般的血流漸漸平息下來,心口被攥緊的感覺也到底緩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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