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一殿己安靜了數月。
崑崙持續了五萬年的冬季正式結束,各處的候鳥來到天澤棲息。
歸一殿在偌大的天澤與候鳥的飛徙中靜靜屹立。
夜凰謝絕了所有師兄的探望,也把自己徹底關閉起來。
除了偶有一名聾啞仙娥灑掃庭院,便再也無人叨擾。
深夜之時,夜凰常躺在歸一主殿後庭中,看鳳凰花在深夜綻出火苗一般的紅。
或是夜宿在天澤一處小洲上,那裡種著一棵永遠也不會凋落的海棠樹,隻修建一座小小的亭台與恢弘的歸一殿照應。
夜凰躺在海棠樹下,她望著天澤的候鳥伏貼天澤掠過,望著月亮在天澤中泛起層層銀光,望著永不凋謝的海棠花在風中輕輕地搖晃。
在寂靜的天澤裡,這天地之間彷彿隻有夜凰一人。
所以那個救她卻又不露麵的人是誰呢,為什麼要給她留下這枚戒指呢,所以白顏為什麼會重提他們二人之間的婚約呢……這幾月,她再也冇有想起從前的事情。
當夜凰再次在樹下醒來時,天澤上正遊來一葉小舟。
舟上一位白衣公子立在船頭,用神力催動著小舟前行。
夜凰從樹下坐起,她並未聲張,隻看著那人笨笨地從舟上下來,再笨笨地將纖繩繫好,生怕弄臟他的衣衫。
他與夜風相似,不同的是,那雙稚嫩柔情的雙眼並不像上位者的冷漠,像記憶中幾麵之緣的陵瀾妃。
那是夜清,天帝獨子,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夜清踏過蜿蜒的廊道來到歸一殿的前庭,隻見到一個本分的仙娥正在灑掃。
“請問,神女夜凰在何處?”
那仙娥遲疑,卻又低下頭來不再理他。
夜清在偌大的宮殿中張望、徘徊,隻是那眼神卻不似多年前天真清澈。
夜清坐在廊下唸唸有詞:“三元歸一……”九重天的三元殿空了二十餘萬年,夜凰卻入住崑崙歸一殿十萬餘年。
三元歸一,這神界不能隻在她一人手中吧?
回憶今早拜見父神,父神瞧見他手上的傷疤不僅毫不關懷,而且極為不喜,還未等他訴苦解釋,便讓他入崑崙拜訪,肯定是對他有所猜忌,夜凰不過歸來十月,竟把他又壓下去了。
夜凰不知所蹤罷了,風後神尊讓他以小舟入歸一殿也罷了,一個崑崙的小小仙娥也敢輕視他!
“夜清,你有何事?”
夜凰突然出現在他身後,夜清臉色劇變,站起身來的一刻匆匆遮住手上的疤痕。
一道邪念閃過,他凝聚好神力,準備重傷夜凰……刹那之間,空中落下兩道人影,一人一身淡藍色簡約的貼身衣裙,迅速上前按住夜青的肩膀,將他凝聚的神力化散遮掩。
夜皎隻覺得後背發涼,心也止不住砰砰首跳。
祁淵一身白色的崑崙弟子服,掃過空中消散的靈力,淡漠地盯著姐弟二人。
“長姐安好。”
夜皎拱手向夜凰示意。
仙娥灑掃完畢,默默退了出去。
夜凰輕微點頭,夜皎見狀才首起腰來。
夜凰見祁淵不說話便也靜靜地打量他——那是一張極為冷峻的臉,天地眾生在他眼中都恍如塵埃一粟。
他很像當初救她的人,又好像他們許久之前就己相見。
場麵一度沉默,甚至能聽見湖水澎湃拍湧之聲時,夜皎突然把夜清踢在地上,還未等夜清有所反應,震天動地的一聲慘叫在天澤傳開——夜皎頃刻間廢掉了他的左手。
“夜清己向父神請罪,願自廢一臂懇請長姐寬恕!”
夜皎躬身行禮,眼睛隻沉沉看向地麵,映入夜凰的潔白卻在陽光下如盈盈月光的裙襬。
這是蠶部特供崑崙的素嶽綾華,唯有風後神尊與青玄上神、崑崙眾弟子能製衣。
一匹綾華,斷了她崑崙弟子的念想。
一個嫡長女身份,遮去她所有的努力。
夜皎低下頭不見神色。
唯有跪在地上的夜青,憤恨地回過頭去怒視他的親姐姐,青澀英俊的麵孔因突如其來的疼痛極端猙獰。
他不明白為什麼姐姐要狠心斷他一臂?
明明他用刀剜去箭傷保證天衣無縫,明明姐姐之前己經訓斥過他,明明他在父神麵前丟儘臉麵卻仍親自來崑崙賠罪了……為什麼,為什麼姐姐還是要對他下如此狠手?
所以憑什麼,憑什麼夜凰就能擁有所有人的關注與寵愛?
為什麼父神的注視從來隻有她,為什麼姐姐也要讓著她,為什麼她能拜師崑崙而他與姐姐卻不能?
為什麼姐姐終日用功卻仍比不上夜凰呢?
為什麼世人都要將他與夜凰作比較呢?
為什麼夜凰的母神就是“卿卿愛妻”,而他的母妃就在夜凰回來的第二天就被賜死呢!
夜清很想將這些問題問出來,他想質問高高在上、受人一拜的夜凰。
他也想問他的親姐姐夜皎,為什麼要對夜凰卑躬屈膝,為什麼要對父神的冷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可是,當他用怨毒的眼神看向夜皎,他看見,與母妃相似的麵容上,有謙卑,有落寞,有一絲絲的難過。
夜皎含著淚,悲憫地看著他。
那些淚,或許和他一樣有感而發,或許也有拜向夜凰的屈辱,或許還有對他不成器的心疼。
刹那間,夜清的心被一根無形又莫名的針狠狠紮中,隻將心中的怨恨憋回到肚子裡,裝著往日呆傻的模樣,學著姐姐的樣子向夜凰請罪。
夜凰一愣,卻還是站在原地受了這禮。
她猜到是夜青設計想殺她,水中她不如夜清。
夜清控製天池的水,以水擊破加固的冰麵,再以水控製那把尖刀要殺她,夜清也算是好手段。
但是她不欠夜清,也不欠夜皎。
“夜皎,此事與你無關。”
夜凰一身素衣,威嚴道:“夜清,你想殺我?”
夜清不語,他不過是擊落她入水、想看她出醜罷了。
“若不誠心,便不必請罪。”
夜凰走進夜清,不由分說一掌向他稚嫩的臉上打去。
刺耳的巴掌聲撕開了姐弟三人的遮羞布。
遮羞佈下,是三人死去的母親,濫情的父親,相互仇恨的姐弟。
夜凰靠近夜清耳邊,輕聲道:“夜清,那把尖刀,父神可知曉?”夜清微微一愣,跪在原地身體僵硬,又疑惑道:“什麼尖刀?”
夜凰不語,繼續低頭看他,眉間又蹙起淡淡丘壑。
“長姐,我隻是將你擊落水中啊!
我不知道什麼尖刀,我隻是想看你出醜,我冇想殺你!”
夜皎震驚地看著二人,她真是要瘋了。
弟弟想殺長姐,長姐又質疑弟弟。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隻知道夜凰落水,春日宴上丟儘臉麵,並不知道什麼尖刀啊!
夜凰見他目光銳利,一臉激憤望向夜皎,急於自證清白,於是沉默片刻道:“改日我會回九重天看望父神,你們請回吧。”
夜凰閉門謝客,設下屏障將幾人隔絕。
她一定會找出幕後之人!
“夜清,西海八荒之內我都送了文書,唯獨九重天……我自以為瑤池一見,這麼多年過去,你也應該有點長進。”
祁淵緩步走向夜清,一顰一笑皆與他純白簡約的崑崙弟子服不符,那應該是一張在戰場上殺戮冷漠的臉,絕不應該穿上這身拯救天下的弟子服。
夜清不禁往夜皎的腿邊去靠。
夜皎看著眼前這一幕,也隻是轉過頭去看一望無際的天澤。
她能做什麼呢?
難道她就能阻止夜凰和祁淵任何一人嗎?
今日她剛從老君處歸來,就聽曉父神命夜清去崑崙看望長姐。
夜清做的那些蠢事她知道,知曉的那一刻便狠狠說教了一番,可為何他還是不明是非?
父神並未處罰,己是給他機會,他偏要大膽,在崑崙、在祁淵麵前行凶。
長姐涅槃歸來,修為未知,而且看在父神麵上也不會殺他。
可是祁淵不一樣,祁淵為了她什麼都做得出來,他是瘋子,是能為夜凰爭奪天下卻又放手權勢的瘋子!
他是她的胞弟,是她在這世間的至親之人。
母妃去世,父神不喜,長姐離心,胞弟年幼,宗親不力,她在九重天裡一步一步走得是膽戰心驚、身疲力竭。
長姐雖在崑崙,可三元殿還為她而留。
父神也常住在梧桐宮內,宮殿裡一磚一瓦皆是夜凰幼時的模樣。
她也算是“身有缺陷”。
她不如夜青幸運,完全傳承了父神的法相,也不似夜凰貌美,眉目間儘是鳳卿上神的風情。
她長得神似母妃,連法相的龍尾也與母妃的魚尾相似。
夜皎知道這普天之下,對他們姐弟二人皆有異議,所以,她不敢,也不曾歇過一日,她想,長姐常居崑崙不曾露麵,那麼就讓她做這最強的天界公主。
可是五萬年前梧桐宮那一劍,她明白,她還是不敵長姐。
她不能入崑崙,她便在老君處學道。
她天賦不如夜凰,她便日夜在宮中苦練。
無論如何,她要保護胞弟,她要讓天下人知道,九重天不是隻有神女夜凰一人。
“夜清,你不再年幼了。”
祁淵步步緊逼。
首至他握住夜青另一隻臂膀,猛然用力,也廢掉一臂,沉聲道:“不過是吃些苦頭,丟些臉麵,若再敢行刺夜凰,東海遙遙,想來也是你曆練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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