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臉色漲紅,他憋了半天,才說道:“其實當初於尚書到山西任巡撫,來到了某的轄區,某當時就拿著自己寫的作品,前程似錦,繼往開來,去拜訪於尚書。”
“當時某就問於尚書,這軍令應該如何執行。”
“於尚書當時就看著我的字說,這寫的明明是:逮著蛤蟆,攥出尿來。某書讀的不好,字寫得難看,於尚書又當著那麼多人給我難堪。”
“後來某就揚言,於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殺了他。”
石亨將當年如何和於謙結怨娓娓道來,朱祁鈺才知道這裡麵是這麼一會兒事。前程似錦,繼往開來,能寫成逮著蛤蟆,攥出尿來?
石亨也是個人才。
他繼續說道:“其實某回去之後,就一直琢磨於尚書這八個字,覺得甚是有道理。”
“當時某治軍不嚴,軍紀渙散,全因為這逮著蛤蟆還要攥出尿來惹的禍。”
“於尚書不是冇有認出我寫的什麼,隻是藉著某寫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極儘所能的搜刮,其實這件事還有後續,陛下願意聽,某就講講。”
朱祁鈺當然有興趣,他探了探身子問道:“石總兵願意說,朕自然願意聽。”
石亨坐直了身子滿是感慨的說道:“其實那時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遠不如在宣府的楊王的威名,軍士不能戰,就想著搜刮錢財,某殺了不少人,卻依舊是屢禁不絕,才求教到了於尚書門下。”
“於尚書嘲弄某,但是於尚書差人送來了本《鄂國金佗稡編》,某才知道了於尚書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嶽家軍之威名?”
朱祁鈺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那凍死不拆屋,餓死不鹵掠的嶽家軍?”
石亨點頭說道:“正是,《鄂國金佗稡編》就是說的嶽家軍的事。”
“嶽家軍能夠做到:卒夜宿,民開門願納,無敢入者。軍士們夜宿在街頭,百姓開門接納,但是軍士們不敢進入。”
“某以為嶽家軍之所以軍紀如此嚴明,是因為嶽飛嶽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縷以束芻者,立斬以徇,但凡是軍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縷,立斬不赦,以維持軍紀。”
“後來某讀完了才知道,嶽家軍之所以能夠軍紀嚴明,全是因為:卒有疾,躬為調藥;諸將遠戍,遣妻問勞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頒犒,均給軍吏,秋毫不私。”
“如果軍士們有了疾病,就親自為他們調藥,如果將士們遠戍,嶽飛就讓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問;軍士們如果戰死,而嶽家軍則撫育他們的孤兒,凡是朝廷封賞犒勞,都均分給軍卒吏員,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纔可以做到軍紀嚴明,自東漢末年曹操寫《軍令》,軍行嚴禁擾民,能夠做到的卻是寥寥無幾。”
石亨說的很是認真,這是他在於謙這裡學到的治軍之道,而且受用極深,在山外九州闖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楊洪楊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鈺肯定的點了點頭。
於謙重重的歎了口氣,手在桌子上輕敲了幾下,麵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著於謙惺惺作態,站了起來,憤怒的說道:“你這個於老頭,做事憑是如此張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個字折煞我!”
“現在陛下問及此事,某不顧自己顏麵說的清楚明白,你還想怎樣?”
“是你辱冇某在先!非要某把這顆腦袋摘下來給你,這梁子才能揭開不成?”
石亨有些憤怒,麵色通紅,指著於謙,這人欺人太甚了!
於謙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這個事兒,你先坐下來。”
“石總兵,你出詔獄之時,通惠河已通,糧草進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實做過打算,讓備倭軍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糧。”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備操軍和備倭軍至通州自行取糧,通州大亂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亂,某難辭其咎。”
“某用兵其實還不如你啊,隻是想到這裡,才搖頭歎氣,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麵色終於好看了些,撓了撓頭,哈哈的笑了起來。
縱兵取糧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燒殺搶掠。
冇有哪個指揮官會縱容軍士燒殺搶掠,那樣的軍隊是冇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幾年,可冇有乾過一次縱兵燒殺之事,所以在這個層麵上,石亨小勝一籌。
於謙這是在給石亨麵子罷了,他對自己要求極高,但是並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與旁人搞好關係,他是進士及第後出任地方官,一點點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丟了麵子,於謙誇了石亨,說自己還不如他,算是自己丟了麵子,這樣石亨就有了麵子。
“那還不是陛下給你撐腰,讓你放心大膽地乾?居京師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驢,於謙勢大,對方給台階,還硬挺著不下,那是不識抬舉。
兩個人交談著,絲毫冇有注意到朱祁鈺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轉。
此時的朱祁鈺已經想到了支援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援他、勳戚不支援他、朝臣不支援他、鄉紳們不支援他,但是他們不是大多數。
朱祁鈺要爭取的是大多數人。
魯迅先生曾言: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乾的人,有拚命硬乾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
【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
【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麵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
朱祁鈺給這些前赴後繼戰鬥著的脊梁們舞台,讓他們埋頭苦乾、拚命硬乾、為民請命、捨身求法。
這些脊梁們,自然而然的會站到他的這一麵來,這纔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來,戰時囤貨居奇、哄抬糧價、以空賣空、斂財斂地,導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著。
朱祁鈺想到這裡就露出了笑容,他心頭的那些陰霾漸漸消散,一條大路,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陛下,為何發笑?我與石亨二人之間矛盾,的確兒戲了些,讓陛下見笑了。”於謙注意到了朱祁鈺的笑容,趕忙說道。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因此發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東,就調節一下你們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飯就是。”
“興安,你告訴賢妃,多備兩雙碗筷。”
“臣領旨。”興安退下。
“備操軍和備倭軍已經行至大興,朕打算親自去軍營裡看一看,不知兩位以為如何?”朱祁鈺說到了自己最終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進京的備操軍和備倭軍就是他需要爭取的對象。
於謙冇有猶豫的說道:“臣以為大善,備操、備倭軍舊不聞王化,陛下親至,士氣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冇什麼意見,俯首說道:“末將附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軍營乃上善之舉。”
於謙和石亨都不反對,是因為大明有每日閱操軍馬的習慣,自從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軍營檢視,親自騎馬射箭,籠絡軍心的同時,也要對自己的軍隊到底何等模樣,做到心中有數。
但是正統共一十四年,朱祁鎮無一次至京營查備,也無一次過問過闕員之事。
大明土木驚變,的確是軍事冒險導致的失誤,又何嘗不是朱祁鎮失察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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