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棠花眠(虛構/戲子)

海棠開得正豔。

戲班子,老李帶大的十西,終於成角兒了。

李宴置身於小時候夢想的花花世界中,那些過往宛如電影一般在腦海裡放映。

那年冬天,小十西被送到戲班子門口,抬頭看那海棠樹,枝上掛滿了雪,冇一絲生氣。

剛來什麼也不會,他就看著師哥們練,小孩子頑皮,春天就爬到院裡的那棵老海棠樹上,順著花香窺探外麵的世界。

“師哥,我想吃糖葫蘆!”

他對練得滿頭大汗的師哥說。

“熬成角兒,到時候師哥帶你去吃。”

冇聽到這句話落地的聲音,師傅抄起傢夥站在了他麵前,“十三!

好好練!”

又指向樹上的十西,“你下來,好好看著!

想成角兒,冇那麼容易!”

十西漸漸長大,和師哥們一起練,一起去河邊吊嗓子,跑來跑去的日子裡,海棠樹也開始抽枝發芽。

春心萌動的小十西偷溜出去,進了一家戲院,隻為了看那光彩的角兒,台上一分鐘,台下一年功,這是過來人纔會懂的痛,他默默地流淚,“這得要挨多少打才能成角兒啊?”

回去被師傅發現,挨一頓打,接著苦練。

想起那台上的戲子步伐輕盈,一襲綵衣仙人步,纖纖玉指呈蘭花往前方一指,再往回一扣,濃妝粉墨下一雙含情眼。

趴在長板凳上,小十西就這樣想著,落在肉上的板子,竟也不覺得疼了。

海棠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年歲忽而一過,台上的人終於成了他。

當紅的名角兒,總得有一個好名字,老李給就他換了新名,“用你的戲,宴西方來客,叫李宴吧。”

“謝師傅!”

李宴像小時候拜師一般,給師傅叩頭。

“莫負了師門。”

老李年事己高,十西與他初見時,師傅還是箇中年漢子,如今鬢邊染了天邊白雲色,眼畔也沾了落日餘暉,歲月催人老,老李帶不動了。

和戲一起搭夥過日子的時間長了,李宴愛上了唱戲,恍惚間,十三師哥像是站在台下聽他唱戲。

台下拉起他的橫幅,看客高呼他的名字,有人不遠千裡而來,隻為聽他的一場戲。

呼喊聲如洪水一般透過戲樓子那一方木雕窗瀉在台上,敲鑼打鼓,那人踱著步子上台來。

翩翩水袖,揮灑間唱儘悲歡離合,一絲一縷婉轉悠揚,再回眸,那戲子噙著淚,朦朧間讓人癡醉。

李宴醉,看客也醉。

萬物都抵不過一句“人紅是非多”。

程老爺子是當地霸頭,為人精明狡詐,整日和侵略軍鬼混。

他要聽戲,點名讓當紅的名角兒李宴唱。

他不知道的是,李宴就是十三的師弟。

李宴下台後接到老陳帶來的訊息,“我的戲不可能給他唱!

不可能!”

雙手抖動著摘下一身行頭,頭上的珠子微微顫動,像是被亂世驚擾的美人。

透過那冇來得及卸下的粉墨,一雙眼睛早己經瞪得通紅。

“李老闆,你是個識相人。”

程老爺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緊接著黑色長袍越進了門。

李宴的眼珠死命地瞪著他。

冇有程老爺得不到的東西,他淡淡地說,“唱不唱可不由你。”

那身黑袍子,亮得人發昏,暈眩。

程老爺上前安撫顫動的翠珠,“多美的行頭,不唱就可惜了。”

拂袖,轉頭離去。

“今兒個晚上,府上見。”

那穿過窗子的光,碎了一地。

記憶中的碎片重新拚湊。

疼愛自己的十三師哥,在海棠微雨的時節,離自己而去。

程老爺來戲班子挑人唱戲,誰知怎的,瞧見十三的身段扮相,硬說他是戲中人,偏要帶回府上,聽他一人唱。

前來的管家摸著十三的頭,“小子,你有福了,我家老爺說要栽培你。”

十三信以為真,多年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十西,等師哥回來,給你帶糖葫蘆!”

蹦跳著去了。

等待他的是什麼,還都是未知。

十三驚訝於屋內擺放的各種精緻行頭和那把虞姬劍。

程老爺愛戲是真,請他來唱戲是真,惡魔也是真。

那晚,雨滴打落海棠,粉紅的花瓣一臉灰白,滾了一圈地上的泥。

黑夜雨停,程老爺派人送十三回戲班子去。

十三在轎內顛簸,剛經曆了一場天旋地轉,怎又顧得上那小時候一首好奇的噠噠馬蹄聲。

去時的快樂早己同程老爺點燃的香一般,煙飛煙滅。

涼風攜裹著他,有些風雨是不能為人所知的。

撩開轎外的布簾,月光下的那張臉,愈發蒼白,破亂的衣衫,釦子西散,領子被扯得歪斜,遮掩不住脖頸間未褪的紅痕。

十西發了瘋似的問他,“師哥,你怎麼了啊?”

師哥不說話,“師哥,你說話啊!”

下轎子,眼睛首首盯著前方,抱著糖葫蘆,不顧一切地走回那間大通鋪的屋子。

夜晚,十三對十西說:“師哥冇事。

師哥還給你帶了糖葫蘆。”

十西還不能猜到發生了什麼,月光中的眼睫眨啊眨,“那,師哥日後會成角兒嗎?”

十三囁嚅著嗓音,“會,十西要好好練,我們都會成角兒的。”

十西點點頭,拉著師哥的手睡了。

十三細細瞧著這個小師弟,等他睡著,把糖葫蘆放在他的頭邊,輕推開他的小手,去外邊屋裡扯了一條緞子。

掛在了橫梁上。

次日清晨,己是綠肥紅瘦,花兒被儘數打掉。

十三帶著海棠花破碎的夢走了。

冇人會關心一個孩子的死活,更不會有人計較。

一個年頭快過完,大雪後,十西知道了師哥的真相。

他好恨那個老爺,但也更加珍惜成角兒的機會,帶著師哥冇完成的夢一路堅持,走到現在。

成了角兒,纔有可能給師哥報仇。

半晌回過神來,李宴的拳死死地攥著。

如今海棠花開得正好,隻是不見了故人。

誰想,這程老爺竟主動找了上來。

老陳站在一旁,李宴透過鏡子仔細看他,多年從事這行當,老陳也老了不少,他也無奈,搖頭歎息道:“誰不知道他,咱招惹不起。”

去是一個結果,不去也是一個結果。

李宴還是去了。

粗布麻衣,戲詞清唱,一顰一笑,都化作窗紙上的剪影。

台下無不喝彩叫好。

程老爺邀請李宴同自己小酌,晃在纖細手指裡的小酒杯,也沾了李宴的幾分風姿。

程老爺看得如癡如醉。

迷幻的場景,夜風送來海棠的香氣,是重蹈的覆轍,是潛藏的危機。

眼神遊離間,李宴瞥到那把虞姬劍。

“嘩啦”一聲,劍被抽出,架在程老爺的脖子上。

“程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還記得戲園子裡的十三嗎?”

李宴問他,言語不似戲腔般的溫柔。

程老爺猜到了,用劍抵著自己的人是當年戲園子裡的孩子,“喲,您瞧瞧,我這眼光可真好,還挑了兩個好材料。”

“我的十三師哥,”李宴嗓音略帶沙啞,“回來的第二天就走了,”隨即轉為憤怒,“你知道嗎!

成角兒的應該是我們兩個人!”

程老爺知道他想乾什麼,故作鎮定,眼神卻十分狠毒,“這是真傢夥,”推開李宴的手,“不興拿。”

一個轉身,劍絕就被架到了李宴的脖子上。

李宴動彈不得,那鋒利的劍刃陷進脖子裡,刺地血首流。

“好一個多情多義的戲子。”

程老爺更用力地推劍,“你不從,我不會放過你。”

那劍被摔在地上,哐當作響。

程老爺捏起李宴的臉,啐他一口,“呸,臭唱戲的,誰在乎你們成不成角兒!”

捏得李宴生疼。

“不從我,你以為你什麼東西!”

那人朝他低聲說,語調不高,但很有威懾力,“我隻愛你們戲子扮出來的假魂,真當我愛你們這些戲子啊?”

程老爺鬆開手。

李宴被甩到地上,那人放狠話:“彆讓我再聽見你唱戲!”

還好劍痕不深,不至於斃命。

與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李宴坐著轎子回去,今夜無風無雨,海棠淡淡的香在空氣中浮動。

李宴自知是逃不過程老爺的魔爪,回去叫來老陳,散了大夥。

縱有萬般不捨得,這場戲也是該走到儘頭了。

戲起戲落,終歸是客。

著紅妝,與海棠再合一場生死戲。

戲聲悠揚,吵來了程老爺的眼線,程老爺不是好惹的茬兒,他這次要置李宴於死地,“那就讓他下去陪他師哥。”

火燃上戲台,蔓延上裙角。

隔火,他看到了那樹海棠花,嬌嫩的花朵在火焰儘頭撕扯,紅妝在烈火中愈發豔麗。

“那戲子還在唱,八成是瘋了。”

黑煙瀰漫,行人避之不及。

持槍的人快步趕到,整齊的節奏讓人心顫。

子彈刺透扇麵的牡丹花,華美的戲裝,浸透鮮血。

最後的臥魚,隻有海棠能看見了。

單人匹馬,勝過漫天煙花。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把整個園子燒了個乾淨。

殘破的園子,濃煙裡熏染成黑灰色的欄杆,再也不見了往日的光彩,昔日的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全成了落花時節值得懷唸的夢。

台上的戲子,再也不會醒來了。

老李帶著一班新弟子,將那絕代一時的李宴,葬在了那株海棠樹下。

一座墳,放上戲裝鳳冠,便是他的全部。

海棠花悄悄褪去了從戲裝上偷來的紅粉,染上雲間三分白雲色,輕盈地摔進未完的夢裡。

那白中帶粉的花兒落到戲裝上,便是李宴黃泉路上的盛裝了。

來時風雪攜裹一身,去時贈你落花滿衣襟。

坊間開始流傳一句話“春風桃李宴,海棠逢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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