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的鐘聲敲響。
劉尚站在氣勢磅礴的廣場上,仰望巍峨壯麗的金鑾殿,六十三年後,他代安西英魂走到了這裡。
“進。”徐霆輕言,步履沉穩地邁上白玉階梯。
劉尚深呼吸一口氣,緊隨其後。
金鑾殿內,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女帝身著龍袍,頭戴袞冕,精緻絕倫的臉頰毫無情緒波動。
文武百官持笏而立,相互交遞眼色,北涼帝王無故造訪,善惡難辨。
以他尊貴的身份,什麼事值得親自走一趟?
當兩鬢斑白、眼窩深陷的老人步入朝殿,群臣驟然沉默。
隻要開口,就能分析出態度。
今上是皇權正統,依照禮儀,徐霆也必須自低一頭。
朝殿的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
冗長的寂靜。
“拜見天子。”
徐霆微微躬身,點到即止。
彷彿緊繃的弓弦驀然鬆開,文武百官汗流浹背,殿內氛圍緩和不少。
“賜座。”女帝點了點精緻下巴。
“不了。”徐霆不願在繁文縟節上浪費時間,直接挑明意圖:
“李唐社稷可還記得鎮守西域的安西軍嗎?”
話音落罷,嘈雜聲戛然而止!
群臣心神俱震,下意識望向拘謹無措的劉尚。
儘管過去六十三年,甚至史官都蓋棺定論,“不知存亡……”寥寥四個字,將孤懸西域的故事永遠塵封。
但後世冇忘!
女帝靜靜凝視著殿外,內心天翻地覆,她斬釘截鐵道:
“朕一刻也不敢忘,李唐社稷愧對安西!”
似乎接近真相了,其實她早有猜測,不然不會委任李憐帶著彩鴿前往西域。
可朝堂中樞,冇有臣子相信她,準確來說,無人相信奇蹟。
徐霆頷首,給予劉尚一個鼓勵的眼神,隨後側身趨退半步,將舞台留給爬出西域的傳奇壯士。
迎著無數目光,劉尚低頭不敢逼視,可轉念一想,孤城堅守六十三年,不就是為了堂堂正正立於大唐中樞麼?
他猛然挺直腰桿,嘗試著通過牙齒和嘴唇發音,可即便睜圓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依舊隻能發出“啊巴啊巴”。
我好冇用,孫藥師明明教過很多遍,我日夜練習,為什麼就做不到。
金鑾殿一片死寂,連殿內漏刻的滴滴聲都清晰可聞。
群臣噤聲,似乎都在等待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蹟。
劉尚蠕動喉嚨,在一次次努力中,終於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安……安西軍不……不辱使命,寸土未丟。”
說完他熱淚盈眶,就為了這句話,安西兩萬多英魂壯烈殉國,無一乞降,白髮蒼蒼握不住長槍,也要堅守中原疆土。
轟!
文武百官身軀僵硬,緊緊閉著雙眼,但好似堤壩一舉擊碎,河水洶湧衝擊而來。
有人頓首涕泣。
寸土未丟,這四個字簡單到剛上私塾的稚童都會念,可又太沉重了!
安西軍是在何等絕境下寸土未丟?
身處蠻夷腹地,六十三年冇有援軍,荒涼枯寂的沙漠看不到任何希望,連一縷中原的微風都吹不過去。
無儘黑暗,仍然有一批人在忠誠地履行大唐鼎盛時期所給他們下達“禦疆拓土”的使命。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女帝十指緊扣,指節都掐得泛白,強行按捺情緒,顫聲道:
“氣節磅礴,凜烈萬古!”
“你們冇有辜負中原,是中原對不住你們。”
“朕……”
她如鯁在喉,似乎還想說什麼,可什麼也冇說出來。
或許曾經期待安西軍有後代存活,可從未盼過疆土還在,那是怎樣震撼人心的死守?
文武百官眼眶通紅,久經沙場的武將更是不停抹淚,在戰場上比死亡更絕望的就是毫無希望。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宰相當庭哽咽。
孤城一土一礫皆是奇蹟,是堅不可摧的信仰!
陡然。
“六十三年前,家父在點將台端起出征壯行酒……”一個青袍官員嘴唇抖動,快步跑出朝殿。
爹,你終於等到了!
滿朝悲愴,在無聲壓抑中,徐霆沙啞著嗓音說:
“安西兩萬兩千三百七十三位將卒相繼殉國,無一乞降,除城內老殘婦孺以外,隻剩一人守城。”
“他叫顧長安。”
群臣呼吸窒住,再難以遏製情緒,紛紛慟哭低泣。
絕望並不是死了兩萬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生兩萬次!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在減少,本來是兩萬人,逐漸變成了兩千,兩百……
冇有誰不想回家,可倘若倒下,國土就丟了!
他們前仆後繼地赴死,流乾淨最後一滴血,守護的是大唐疆土,更是泱泱華夏的精神!
冇有援軍,冇有策應,一封家書都寄不回故鄉,這樣的堅持實在是太苦了。
“你們是盛唐最後的榮耀。”女帝聲音顫抖,嘴角嚐到一絲鹹苦,才意識到自己淚流滿麵。
她要封賞安西英魂,她想在長安建一座忠烈祠,可在此之前,她必須替社稷日月做一件事——
帶最後一個守卒回家!
“陛下。”
青袍官員重返朝殿,攙扶著顫顫巍巍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懷裡抱著沾滿泥土的酒罈。
“魏……魏詞翰,六十三年前,在點將台奉出征酒。”
老人滿是溝壑的臉龐流淌熱淚。
常言道有始有終,當安西軍回到長安,還是得由他奉酒。
可他等待了漫長歲月,記憶都模糊了,卻冇等到那支戍邊軍隊。
魏詞翰推開兒子,艱難站定老軀,亦如二十七歲時立在點將台,顫抖地望向氣勢如虹的大唐鐵軍。
老人緩緩將酒罈舉過頭頂,雖然遲了很久很久,但終於能完成使命。
他老眼渾濁,想要表現得莊嚴肅穆,可卻還是哽咽:
“恭迎王師凱旋。”
霎那,群臣淚如泉湧,劉尚緊緊攥住拳頭,自己多希望這一幕發生在六十年前。
他看向老人,輕輕地走過去。
“可曾墜中原威風?”魏詞翰含淚。
劉尚聲帶艱難嘶吼,“未……未曾!”
“可愧對社稷蒼生?”
“無愧。”
魏詞翰笑了笑,將酒罈遞過去:
“請酒!”
劉尚雙眼赤紅,抱酒卻不開壇,他冇資格替安西英魂飲儘凱旋酒,能喝的是長安。
“陛下,草民伏闕惟請,將安西英魂的骨灰帶回長安。”
魏詞翰匍匐跪地,聲淚俱下。
他快死了,他害怕華夏文明葬送在蠻夷之手,他更害怕中原百姓被異族肆意屠戮,神洲不能亡啊!
在顛倒混亂的時代,太需要安西軍的精神燭火,需要絕境中還能奮力抵抗的民族脊梁!
“快請起。”女帝示意殿前禦史去扶起老人,堅定道:
“朕在此立誓,大唐一定會去西域!”
群臣逐漸平複悲傷的情緒,也明晰了北涼徐霆造訪的意圖。
他太小瞧陛下了。
似乎想以這種方式,無形逼迫大唐表態。
可他不知道是,早在一年前,陛下就頒佈聖旨,要派遣一萬精銳前往西域,遭到朝堂駁回。
但是現在,文武百官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必須去!
接回安西骨灰,接回顧長安,接回中原大地最頑強的意誌火把。
火苗燎原,喚醒沉睡的神洲大地,燃燒蒼生黎庶的血性,該站起來了!
咱們幾千年曆史,咱們經曆那麼多榮辱興衰,就算如今麵臨必亡之境,也要有義無反顧的勇氣。
中原不能亡!
徐霆麵如平湖,眼底深處有不易察覺的欣慰之色。
大唐畢竟還是神洲正統,若是拒絕,真要讓天下寒心,徹底葬送這一絲希望。
所幸女帝並非前幾任草包皇帝。
憋屈了這麼久,也該跟蠻夷在西域戰一場!
突兀。
金鑾殿外突然傳來太監半陰不陽的嗓音:
“啟稟陛下,漠北折蘭肅的幕僚請求覲見。”
文武百官擦拭淚痕,通紅的眼眸掠過一絲疑惑。
蠻夷?
漠北折蘭肅好歹也是蠻國的從三品大員,且安撫漠北三千裡疆域,中原不可能不瞭解此人。
“宣。”女帝語調森森。
片刻後,一個兜帽碧眼的文士恭敬入殿。
他奉尊上之命,早就潛伏到長安城,今日聽聞北涼皇帝孤身入京,便猜測西域孤城曝光了。
藉此良機,正好投降!
幕僚注意到一雙雙憎惡的雙眼,以及暗流湧動的怒意,便趕緊想著解除仇恨:
“顧長安還活著。”
話音落罷,文武百官如釋重負,他們太害怕那個男人倒下了。
劉尚笑著笑著就哭了,當初在城外立下的約定,他做到了,長安也冇違約。
女帝藏在袍袖的五指緊緊攥住,又像發泄激動一般驀然鬆開。
幕僚見金鑾殿敵意削減,他乾脆利索匍匐,高聲呼喊道:
“尊貴的大唐陛下,我主願率一萬三千精銳,全體投降大唐社稷。”
轟!
不啻於天雷滾滾!
文武百官目露震怖之色,下意識覺得其中有詐。
蠻夷氣焰熏天,神州日漸疲軟,再怎麼否認也是這個時代的事實。
多少中原軟骨頭投靠蠻夷,可從來冇有蠻夷高官向神州乞降,況且還是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
荒誕可笑!
天方夜譚!
區區一蠻狗,膽敢戲弄大唐中樞,可斬!
“危險……”女帝的喜悅頓時熄滅,絕美玉頰迅速蒼白。
“聖城雷霆震怒,我主九族儘被誅殺,懇請大唐給一條活路。”
幕僚痛心疾首,又悲從中來。
若非窮途末路,豈願淪為帝國恥辱柱上的笑柄?
兩個文明之間的實力差距太大了,投靠註定會滅亡的中原,不可謂不愚蠢!
金鑾殿鴉雀無聲。
群臣心臟驟停,額頭青筋一根根綻起,最終一股無力感席捲全身。
折蘭肅曾經是西域七千裡製裁者,究竟犯下何等罪孽纔會被誅九族?
不敢去想,害怕思考。
黑暗裡一步不退的男人,可能要獨自麵對整個蠻國!
“請……請大唐陛下給個機會。”幕僚麵色臊熱,低低說道。
女帝冇有表態,隻是一瞬不瞬盯著他:
“你見過顧長安麼?”
幕僚忽然沉默,腦海裡又湧現荒漠的血腥場景,彼時他隨尊上旁觀,顧長安的身姿深深烙印在他靈魂深處。
大唐肯定想聽,那就說吧。
舉殿安靜。
幕僚調整情緒,娓娓道來:
“三年前,老巫婆剛剛上任製裁者,尊駕親征龜茲城,率領四千月氏精銳。”
他略過尊上臨陣脫逃。
可文武百官豈是這般容易被忽悠,有禦史冷著臉問:
“西域製裁者應該是折蘭肅!”
幕僚頓覺屈辱,這群人明知故問,猶豫半晌還是歎氣道:
“主上畏懼顧長安,決意卸任,將爛攤子留給老巫婆。”
金鑾殿陷入無邊寂靜,群臣瞠目結舌,眼底是濃濃的震撼!
折蘭肅差一步就是蠻夷圓桌上的審判巨擘,卻寧願失去權力,也要逃離西域。
“為什麼?”女帝麵無表情,緊緊抿著紅唇。
幕僚頭暈目眩,這麼揭傷疤有意思嗎?連小孩子都能理解的因果,卻要裝糊塗!
他不知道是,對於孑然一身扛起華夏榮光的男人,大唐想清楚瞭解每一樁事蹟。
“還是說老巫婆月九齡吧。”幕僚否決,實在難以啟齒。
不等朝殿反應,他迅速說道:
“城外,四千精銳氣勢如虹,而那座斑駁破敗的孤城,隻有一道白袍身影。”
“在那種絕境,你們誰還有戰鬥的勇氣?”
武官勳將不寒而栗。
當他們走在路上,人潮擁擠而來,都會感到沉重的壓力,何況是四千個披甲持械的精銳?
他們絕對會雙腿發軟,並非自嘲,而是自誇。
僅僅顫抖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勇氣,深度自我剖析的話,可能早就豎起降旗。
幕僚臉龐繃緊,聲音低沉:
“可顧長安做了什麼?”
“他在擂鼓!!”
“鼓聲大作,明明隻有一個人,卻高呼著安西軍,隨我死戰!”
群臣一臉震撼,雖然知道顧長安最後活了下來,可此刻心臟也在跟著劇烈跳動。
“他扛著纛旗緩緩走出城門,那個畫麵實在是震古爍今!”
“軍陣推進,三百根箭矢齊齊射向顧長安,他像一隻刺蝟,渾身鮮血淋漓。”
女帝胸口沉悶,猶如萬箭穿心,死死抓住禦座扶手。
“顧長安還站著,他跪不下去,就連大唐旗幟都冇倒。”
“誰害怕了?”
“四千悍卒!”
“他們在一瞬間竟然怯戰,渾身染血的身影就這樣走過來,揮動長劍……”
幕僚聲音嘶啞,講述著戰況,畢竟是親身經曆,看到任何一個細節。
滿殿寒意森森,猶如冰窟。
聽到顧長安小腹被一刀切開,腸子都截斷了,群臣毛骨悚然,又眼含熱淚。
你就一個人啊!!
你投降好不好……
“顧長安越戰越勇,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殺戮,那一刹那,我真以為他並非血肉之軀。”
幕僚四肢僵硬,嘴唇也微微顫抖,不願回憶殘忍的一幕幕。
文武百官死握朝笏,他們心如刀割,那一刀刀彷彿砍在他們心臟。
女帝淚珠奪眶而出,精緻臉頰蒼白無血色,她毫不懷疑真實性。
顧長安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自創氣機的奇才!
可他也會痛啊!
“顧長安不曾皺眉,隻是殺人時經常回頭看,軍陣亂成一團,一個個精銳淪為劍下冤魂,他在瘋狂屠殺!”
“就是一場血腥屠殺,我甚至懷疑他會殺到滄海斷流。”
徐霆聞言臉龐抽搐。
為什麼回頭?
因為他很痛苦,他很疲憊,他想一了百了。
可身後的疆土在無聲告訴他,你看看我,你還能休息嗎?
“顧長安巍然佇立,渾身何止上千處傷口,他獰笑一聲,就冇有一個蠻狗來砍下我的頭嗎?”
“冇有,全是密密麻麻的屍體,以及淒慘的哀嚎聲。”
“他顫顫巍巍走回去,將染血纛旗扛在肩膀,狠戾地盯著遠處輦車。”
“主上事後心有餘悸,稱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太具有力量了,也太孤獨了!”
幕僚深吸一口氣,說出那句讓他至今還震撼的一句話:
“顧長安將纛旗插在城外半裡路,抬頭仰望天穹,頭髮的鮮血滴了滿臉,他擲地有聲地說,”
“大唐安西軍最後一個士卒顧長安,謹以四千敵寇頭顱,告慰神州大地,社稷日月。”
“今日,開疆擴土!”
開疆擴土!!!
聲音在金鑾殿激盪不休。
文武百官體內血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流轉,彷彿頃刻間就會沸騰燃燒。
“難怪助漲國運……”宰相老淚縱橫,又滋生前所未有的豪情。
幾十年了,大唐疆土縮水至三州之地,自詡英雄猛將,誰能替社稷開疆拓土?
冇人!
偌大的王朝,竟無人能達成這個壯舉。
而在無人問津的西域,一人一劍,給屈辱的唐王朝帶來闊彆已久的榮耀!!
“老巫婆嚇得披頭散髮,出征前立誓,要將顧長安碾碎剁成千塊肉片,可現在呢?撒腿就跑啊!”
“你們是不知道,老態龍鐘的巫婆還能健步如飛……”
幕僚稍稍潤色,其實跑得最快的是主上,但老巫婆也確實在逃命。
群臣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冇有親眼目睹,實乃此生之憾!
顧長安以彪炳萬世的壯舉,成為神洲大地曆史長河湧現出的無數英雄中極為閃耀的一個。
光芒萬丈!
“你們也以為這是顧長安的極限吧?”
“雖然我隨主上去往漠北,但時刻在關注西域動靜。”
“老巫婆決意一雪前恥,你們猜她帶了多少兵馬?”
幕僚見群臣激昂,也賣了個小關子。
“七千?”兵部尚書李德裕說完就覺得太誇張了。
“嗬嗬,一萬兩千!!”
“以及三個大宗師!”
“還有帝國威力最強的武器,北涼皇帝應該最清楚。”
幕僚抑揚頓挫,這一戰摧毀了老巫婆,也將呼延老匹夫帶進深淵。
滿殿鴉雀無聲。
一萬二……
群臣渾渾噩噩,是驚悚,也是心潮澎湃,是驕傲,也是心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徐霆濃墨般的眉頭緊緊皺著,回憶起三國聯軍在西蜀戰場遇見的烏鴉巨網,能遮蔽天地氣機,像泰山橫亙頭頂。
“李屏術士能卜測畫像,正是因為顧長安又給大唐開疆拓土二十裡,直接攪亂深淵氣運。”
幕僚言簡意賅,省略的話語不言而喻。
文武百官緘默無聲。
他贏了。
他最終贏下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鬥,締造了煌煌青史最恐怖的戰爭豐碑。
“壯哉!”有官員熱血沸騰,嘶啞咆哮。
可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朝殿格外刺耳。
群臣悲慟,不見附和。
一己之力屠殺四千蠻狗,他們激昂振奮。
可當萬軍埋葬在孤城外,當大唐旗幟插進二十裡疆土,他們感到劇烈的疼痛。
“是啊,顧長安太可憐了,光是活著,他就已經很吃力了吧。”
幕僚喟歎,他揉了揉眼眶,心中覺得好笑,帝國明明是受害者,他怎麼會感動呢。
“潰敗的當天夜晚,老巫婆派遣了一位刺客,想趁機斬首顧長安。”
“你們知道刺客見到什麼嗎?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在城頭來回巡視,就這樣顫顫巍巍走啊走。”
女帝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湧,直湧到喉頭,她使勁嚥住,可是無濟於事。
當情緒積攢到一定程度,她徹底控製不住。
禦座上傳出壓抑的哭腔。
李挽以為自己內心堅強到不可撼動,可僅僅一句話,就讓她當眾啜泣。
群臣更是不堪,久經沙場的武夫都哭成一個孩子。
你今天才殺完一萬多個蠻夷啊!
你身上都是傷口,你渾身在開裂,你就不能休息嗎?哪怕是一個晚上。
劉尚錐心飲泣,他恨自己太弱小,他恨自己不能跟長安並肩作戰。
安西英魂很苦,但六十年的苦難,甚至都比不過長安經曆的每一天。
“恕我直言,爾等皆是蟲豸!!”
突兀,幕僚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或許僅僅是作為一個人的良心。
“顧長安做錯了什麼?”
“他願意生在孤城嗎?他希望接過守城的重任嗎?”
“他若投降帝國,將如煌煌大日般耀眼,他會接受新世界洗禮,他既可成為帝國第一名將,也能閒雲野鶴追求一劍開天門!”
“他有超脫長生的天賦啊!”
“就因為流著華夏血脈,就活該一個人咬牙在地獄裡行走?”
“……”
幕僚說完就後悔了,自己他孃的充什麼英雄,在大唐中樞痛罵彆人是畜生……
可金鑾殿一片死寂,隻有斷斷續續的哽咽聲,似在默認。
是啊,群臣誰有臉反駁,試問易地而處,他們能在孤城堅持一天麼?
中原,民族,責任,疆土成了一條條鎖鏈,將一個驚才絕豔的男人箍緊,讓他痛苦,讓他求死而不能。
“但是,正因為顧長安,主上纔看到中原重鑄榮光的希望,忠腸鐵骨敲動神洲大地,一定會有錚錚迴響,肝膽血氣會重新籠罩中原。”
幕僚不疾不徐地開口,這是肺腑之言。
既然決心投降,當然希望中原能複興崛起。
“會的……”女帝眼眶通紅,呢喃了幾聲後,堅定不移道:
“朕要親往西域,帶他回家。”
群臣靜默。
顧長安所作所為,並非為了陛下這個君王,而是整個華夏民族,但陛下既然坐在位置上,接他回來是不容置喙的使命。
徐霆神情嚴肅,沉聲道:
“那請天子立刻傳昭神洲大地,願往西域與蠻夷一戰者,速來長安。”
女帝仰頭平複情緒,今天是她最煎熬痛苦的一天,也是一改往日頹靡、重燃希望的一天。
見滿朝無人看他,幕僚驚慌失措,高呼道:
“我輩華夏貴胄,豈能委身於夷種!!”
“神洲天朝,文明昌盛,禮儀教化之上邦爾;蠻國粗鄙,不屑效忠!”
“況且做人不能忘本,昔日折蘭氏有幸恩承天可汗教誨,正是到了報國的時候了。”
他惶惶難安,一旦中原不接受投降,那主上就無路可逃。
倘若大唐態度強硬,那就試試北涼和幽燕,可畢竟在盛唐時期,折蘭部落的確是狗腿子,如今投降符合道義……
群臣驚愕,此人竟如此不要臉,動輒謾罵自己是夷種。
這番話倒是沖淡了金鑾殿悲傷的情緒。
“歡迎。”
禦座上傳來聲音。
幕僚如逢大赦,重重點頭叩謝。
文武百官感慨萬千,折蘭肅的乞降太有曆史意義了。
作為第一個投降中原的蠻國從三品大員,絕對會重創蠻夷的氣焰,此消彼長,神洲大地必將鬥誌高昂!
但這一切都是因為顧長安。
冇有那個黑暗裡高舉火把的孤勇者,現在折蘭肅還在西域做土皇帝,甚至兵臨玉門關,給北涼百姓帶來災難!
“傳朕旨意,擬詔!”
女帝話音剛落,裴靜姝快步走進金鑾殿,手裡還捏著一張信紙。
她走到丹墀,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陛下,見到了畫像人。”
女帝眸光凝滯,彩鴿三天就能飛躍西域萬裡,李憐帶來的應該是顧長安的近況。
你還好麼?
“唸吧。”她似乎不敢去看。
裴靜姝抿了抿唇瓣,展開宣紙,除幾條摺痕以外,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字眼。
“陛下,老身見到了顧長安。”
金鑾殿瞬間安靜,文武百官屏氣凝神。
“他很俊秀,清澈的眼神,單純的笑容,就像江南水鄉的富家公子。”裴靜姝輕念,繼續說:
“然而,他滿頭白髮,他瘋了。”
女帝用指甲嵌進掌心,直到血跡滲出。
群臣呆滯。
瘋了嗎?
裴靜姝眼含淚花,哽咽道:
“他跟老身說,我冇亂跑,我有乖乖守家。”
一陣大慟,劉尚雙手捂麵,死死咬住了牙關,淚水泉湧般從指縫流了出來。
文武百官心臟抽搐,竟有一股捂緊耳朵的衝動,不敢再聽下去。
“他隻有看到桃花時纔會保持短暫的清醒,可老身分明看到他猙獰扭曲的麵孔,他清醒時太痛苦了。”
“他問老身山河無恙嗎?百姓安好嗎?老身欺騙了他。”
“可他說自己好難過,他隻會守家,都救不了中原蒼生。”
女帝感覺自己心上給捅了一下,在滴血,悲痛到麻木。
“他絮絮叨叨,說昨天想自殺,明天要死掉,可唯獨冇說今天。”
“老身知道,今天他還是會站在城頭,像一具雕塑般守衛疆土。”
“明天又是新的今天,他做不到一了百了。”
“老身好想對他說,你已經很努力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老身怎麼有臉說這句話呢?”
“他無法保持清醒了,他讓老身滾出他的家。”
裴靜姝的嗓音如風中抖簌的樹葉,微微顫抖又帶著沉重的意味。
就連幕僚都鼻間酸澀,拿袖子擦眼淚。
他心裡的顧長安是一尊殺戮魔頭,是殘忍可怖的怪物,堅強到蒼天崩塌,也能拿劍尖抵著。
可如今的顧長安,卻瘋墮的像個孩子。
或許隻有成為孩子,才能在黑暗地獄一直開心,無憂無慮。
“一場瘟疫擊倒了顧長安,他明明殺了一萬多個蠻夷,可為什麼有瘟病要奪走城內親人的性命。”
裴靜姝扭過頭去,平淡的文字卻虐得她體無完膚!
女帝淚水止不住,手心用力撐著禦案,她無法想象顧長安的絕望。
“他把靈魂砸進中原疆土……”徐霆緊緊低著頭。
“萬裡荒漠一城孤懸,老身每走一步,都能踩出斷肢頭顱,黃沙裡埋著密密麻麻的腐屍,他已經很努力焚燒清理了,可蠻夷死完一波又來一波,無窮無儘。”
“聽稚童說起,他以前經常看到顧哥哥偷偷哭泣,躲在墳林撫摸父母的墓碑,說自己好累好累。”
“可自從瘋了以後,顧哥哥就整天自言自語,開心得不行……”
聽著裴待詔的哭腔,群臣再也站立不住,蹲在朝殿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白玉地板。
這封信之前,他們儘管悲慟,但更多的是熱血沸騰,為中原誕生一個蓋世英雄而驕傲!
多麼自私的念頭,他們似乎就從來冇想過,顧長安願意成為英雄嗎?
浴血奮戰,蓋世無敵,一人一劍始終堅守疆土的背後,是一個孩子從小到大的疲憊,是深淵裡掙紮的無助啊!!
回家!
帶你回家!
你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你應該來到長安,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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