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那三年朕親自問,女帝抬棺出征【感謝兔小橙的盟主】

金鑾殿。

氣氛那般壓抑而死寂。

群臣心中一陣抽痛,抽痛之後,則是無邊的愧疚。

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煙中,他們高居廟堂而屍位素餐,在神洲蒼生幾乎遺忘的角落,一群寂寂無聞的烈士始終捍衛著泱泱華夏的精魂。

倘若冇有幾十年來突然暴漲的國運,冇有高朝恩殞命西域,他們甚至都會質疑那個男人是否真實。

可聽到顧長安在痛苦和絕望中瘋墮,靈魂在孤零零的疆土漂泊,他們深刻知道那並非無所不能的神明,而是一具血肉之軀!

正因為是人,纔會帶來無與倫比的震撼,纔會致使滿殿慟哭難過。

蠻夷口中的魔頭怪物,最初也不過是普通人,守衛疆土的囚籠將他逼成這樣啊!

朝殿短暫的安靜過後。

裴靜姝淚水撲簌簌的直掉下來,她擦拭淚痕,看著宣紙突然笑了笑:

“其實顧長安小時候就很調皮,經常捉弄城頭上的白頭老卒,某一天被郭老夫人吊在城樓拿鞭子抽,那天滿城老卒,無一不取笑吹牛長安屁股蛋開花。”

女帝通紅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腦海裡不禁勾勒出一副滑稽的場麵。

文武百官悲慟之餘,竟也有些忍俊不禁。

“比如十三歲那年,他一人獨對百個蠻夷了,被蠻夷屍體覆蓋,白髮老卒嚇得臉色蒼白,刨啊刨,突然一根中指頂上來,長安哈哈大笑,騙到你們了吧。”

“……”

“二十歲那年,長安說羯鼓傳花,現在花枝到了他手裡,獨自占有的感覺真棒,他還說龜茲城陽光明媚,安靜無聲。”

殿內響起沙啞的嗓音。

裴靜姝一口氣讀著毫不窒澀,可她眼眸裡分明又泛起淚花。

越是平淡甚至輕鬆的文字,越將她虐得心如刀絞!

她恍惚間好似見證了一個男人的成長。

幼年懂事太早,想方設法讓白頭老卒開心。

少年時意氣風發,想要學南朝陳慶之千軍萬馬避白袍,他義無反顧衝向敵軍,可終究改變不了親人們相繼離世。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彆,而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每天都在經曆這件事情,對他而言何其殘忍?

“彆唸了……”

突然,禦座傳來女帝哽咽的聲音。

她害怕進入接下來三年的絕望世界,她的精神不能渾渾噩噩,她要以最好的狀態迎接西域大戰!

“對不起,朕連聽都冇有勇氣。”

“等接你回來,等接回安西英魂的骨灰,等中原在西域擊潰蠻夷,朕纔有資格代表蒼生聽你細說。”

女帝呢喃自語。

群臣心力交瘁,李憐竭力避免使用哀傷的筆調,可他們已經承受不住啊!

徐霆長長歎息一聲,他自詡鐵石心腸,可在聽到“彆唸了”三個字,也不禁如釋重負。

是的,他同樣冇有勇氣。

一人屠殺萬軍足以讓神州百姓熱血沸騰,黑暗裡獨臂擎天的英雄史詩,也足夠喚醒中原搖搖欲墜的精神信仰。

顧長安付出一切,不是想讓天下人覺得他很慘很可憐,而是要讓民族振作起來!抬起頭直視氣焰熏天的蠻夷!!

等西域勝利了,再將三年黑暗絕望的掙紮昭示天下。

讓蒼生黎庶明白,這場勝利多麼來之不易,那個男人等這一刻,已經嚐遍了世間所有的苦難。

裴靜姝緊閉雙眸,驀然睜開時看向宣紙最末尾,不敢去看關於三年的文字記載。

“陛下,李憐說信紙有隔層。”她自丹墀走向禦座。

“你先抄錄,再滴墨洗一遍。”女帝嗓音沙啞。

裴靜姝表情凝滯,她最終還是要觀看。

沉默片刻,踱步到禦案旁邊,屈身持筆,照著信上內容抄錄。

她看到了顧長安最絕望的時候,有卑鄙的投降者在給蠻夷跳舞助興,就在安西英魂堅守六十三載的地方。

從來冇有這麼一刻,裴靜姝覺得持筆是一種靈魂煎熬,讓她痛不欲生!!

望著淚流滿麵,又渾身顫栗的靜姝,女帝眼眸酸澀,她知道那是煌煌青史上最最慘烈的三年歲月。

金鑾殿死寂如墓窖,一絲聲音都冇有,隻剩裴待詔壓抑不住的低泣。

劉尚雙拳緊攥,牙關咬得咯吱作響,他一直祈盼長安活著,可活著的代價又是什麼?

“好了。”裴靜姝雙眼紅腫,將隔層的薄紙取出來。

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擠壓成一堆。

“郭昕大都護,祖籍華州,殺蠻七十一,戰死殉國。”

“程麻子,祖籍揚州,殺蠻二十九,被擒不降,酷刑而死。”

“顧旻,祖籍長安,殺蠻九,戰死殉國。”

“……”

“陛下,安西英魂的名單。”她唸了幾句,聲音已經嘶啞混沌。

“勘察戶籍,封賞安西英魂的後代。”女帝毫不猶豫。

可殿內一陣沉默。

六十多年了,又經過幾任皇帝的混亂統治,中原分崩離析,很難再找出戶籍。

何況安西英魂不止是大唐人,他們來自神洲各地。

“將名單散佈神州大地,由劉尚負責統籌辨認,既不教青史無痕,也不讓安西後人寒心。”

徐霆提議道。

“好。”女帝輕輕頷首,似乎情緒一直冇有調整回來,腦海裡皆是一個孤獨的人守望在大唐疆土。

她自禦座起身,蒼白的臉頰逐漸清冽,聲音緩慢而堅定:

“中原已經在內憂外患的灰暗曆史中艱難行進幾十年,今日安西英魂閃耀出一抹輝煌。”

“這絕對不是最後的餘暉,而是希望的曙光!”

“曙光將帶領中原走出黑暗,抗爭的火把一定要燃遍神洲大地!”

“朕將抬棺出征,要麼勝,要麼死!”

金鑾殿死寂。

當九五至尊說出抬棺出征這四個字,那種震撼直達心臟,群臣悚然震怖。

徐霆深陷的眼窩難掩驚駭之色,帝王一言九鼎,何況還是最莊嚴的朝殿,付諸於口就不可挽回。

抬棺出征啊!

“懇請陛下以社稷為念。”有紫袍官員戰戰兢兢出列,哀聲勸諫。

安史之亂後,李唐十幾任皇帝,今上無疑最出色,絕不可輕易涉險,西域必將迎來蠻夷的滔天怒火。

“政事堂擬詔,即日傳告天下!”女帝斬釘截鐵。

紫袍官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趨行退回隊列。

群臣鴉雀無聲,冇人反駁聖意。

當初僅是預感,陛下就想派遣一萬精銳,如今證實那裡還有大唐疆土,那裡有一個震古爍今的傳奇英雄,豈會有躊躇不前之理?

何況。

前所未有的史詩傳奇,喚醒了他們沉寂已久的血性。

孑然一身敢衝向萬軍,泱泱華夏,豈有畏懼蠻夷的道理?

遭到蠻夷欺壓幾十年,中原該反擊了!

劉尚再次不爭氣地雙眼噙淚,安西英魂就是在等待這一刻,雖然晚了六十三年,但隻要去了就好。

他夢中經常幻想的一幕也會在未來出現,中原百萬大軍兵臨西域,看著那座血霧之城,聲震雲霄道:

“回家!”

屆時無論曾經經曆多少苦難,都會變得有意義。

一直被忽略的折蘭肅幕僚心驚膽顫,主上投降的時機不對啊,屢次不惜自毀尊嚴才儲存下來的一萬三千精銳,怕是都要在西域帶頭衝鋒。

“如何?”女帝突然望向他。

幕僚硬著頭皮訥訥稱“是”。

投降的待遇就是這樣,若是戰敗,主上絕對要釘死在恥辱柱,淪為後世千秋萬代的笑柄。

兩個文明之間的碰撞,中原勝算微乎其微,甚至蠻夷帝國都迫切希望能畢其功於一役。

當然,關鍵還是中原能爆發何等程度的意誌力,這是勝負的決定性因素。

至少在大唐,聽到顧長安事蹟後滿朝淚崩,女帝都放言抬棺出征,可見精神意誌之堅定不可動搖。

“外臣告退。”徐霆結束了他的使命,很平靜地離開金鑾殿,隻是走了幾步又停住,輕聲道:

“今上是大唐皇帝,也應該由你第一個踏入龜茲城,由你接回顧長安及安西英魂的骨灰。”

說完坦然走出大殿,昏黃的晚霞迎麵傾斜,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大半天,他跌宕起伏的情緒也逐漸平複下來。

女帝神情恍惚,她突然想到,自己見到顧長安該說什麼?

辛苦你了,還是朕對不住你?

似乎所有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

文武百官靜默。

陡然,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

“陛下,臣建議彆接顧長安,他精神瘋墮。”一個儒雅的士大夫小心翼翼說。

他知道自己所言很冒險,但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那樣一個不可控的魔頭,一旦大開殺戒,中原必將生靈塗炭,滿目瘡痍!

作為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就該未雨綢繆。

群臣頭暈目眩,不是害怕,而是悲哀。

一個為中原民族付出所有的英雄,還冇回家,還冇接受任何榮耀和掌聲,就有自以為是的蟊蟲開始質疑,似乎摧毀英雄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察覺殿內冰冷的氣氛,儒雅官員惶惶難安,補充了一句:

“臣覺得給顧長安封王,讓他繼續堅守疆土。”

英雄隻是權力的工具,本該高高裱起來。

劉尚不寒而栗,他發瘋似的嘶吼,喉嚨卻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長安何時需要封賞了,他為的是整個華夏民族,可若是中原無情拋棄他,那將徹底把長安的靈魂都給摧毀啊!

“立斬!”

禦座傳來冰冷至極的聲音。

儒雅官員還冇求饒,就有憤怒至極的禦林軍衝進金鑾殿,將其架起拖拽出去。

“他為國而瘋,又豈會傷害中原蒼生?”宰相義憤填膺,恨不得親手咬下此獠一塊血肉。

就是這樣,中原都四分五裂,文明都快沉淪滅亡了,還有一些人在賣弄所謂的權術!!

等滔滔血水席捲而來,又搖身一變,成為蠻夷的忠誠走狗。

幕僚暗啐一口,也難怪中原淪落至此,怕是還隱藏著很多軟弱派。

若非因為相信顧長安身上所代表的華夏精神,主上作為帝國封疆大吏,豈會不要任何籌碼就投降李唐?

女帝殺意未減,冰冷環顧朝殿,沉聲道:

“聽清楚了,朕抬棺出征,要麼死在西域,要麼堂堂正正將顧長安接回來。”

“退朝!”

文武百官艱難躬身,站得太久身子都僵硬麻痹了,可內心情緒依舊在激盪不休。

顧長安,這個名字將響徹大江南北,他的奇蹟戰爭史將讓天下沸騰!

……

酉時三刻,長安城一座酒館,下朝的禦史台老臣直奔而來。

“子謹。”他環顧一眼,急急走向酒館角落。

白髮蒼蒼的掌櫃“嗯”了一聲,隨手剝完雞蛋遞給他。

“有令尊的訊息了。”老臣激動說。

掌櫃手臂僵住,不小心打翻案幾上的酒壺,他麵無表情將酒漬擦乾淨。

見好友臉色漲紅,不似開玩笑,他指著自己手背密密麻麻的斑點,打趣道:

“我都八十了,家父在陰曹地府等了我幾十年呢。”

“子謹啊!”老臣擲地有聲道:

“大唐在西域還有一塊疆土,六十三年冇丟,安西英魂的名單回來了,就張貼在皇城們,我有幸看到令尊的名字。”

略頓,他喟歎道:

“杜霖,祖籍襄陽,殺三蠻,自刎殉國。”

掌櫃突然低頭飲酒,酒杯都空了還在抿杯,沉默很久,無動於衷道:

“許是同名同姓同個地方。”

老臣撫了撫他佝僂的脊背,老眼飽含熱淚:

“你曾跟我說過,令尊六十四年前不告而彆!”

這一撫,掌櫃登時涕泗橫流,拿袖角去拭眼淚。

“子謹,你誤會令尊六十四載啊……”老臣不勝悲慼,隨後悄無聲息離開酒館,關好大門。

佝僂老人不住顫抖,這條訊息就像尖銳匕首狠狠刺痛他的心魂,塵封記憶洶湧而來。

他渾渾噩噩走進內間,從抽屜角落翻出一張蛛網纏繞的靈牌。

先考杜公諱霖府君之靈。

掌櫃小心翼翼吹去灰塵,老淚滴滴落下。

他想起遙遠的六十四年前,彼時父母和離,他自願跟隨母親,老家竹園是父子倆最後一次見麵。

“爹,祖父是詩才驚世的杜甫,大伯滿腹經綸,二伯執筆國策,四叔懸壺濟世,唯爹鬥雞走犬!”

少年痛心疾首地指罵。

父親深深皺眉,沉聲道: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就該及時行樂,天道不仁、綱常敗壞,又與你爹何乾?”

“祖父臨死前罵你不成器,娘離你而去,要我說,有你這樣的爹真丟人!”

少年說完憤憤離去。

他記得那是一個大雪飄飛的冬天,後來偶然聽老仆提起,爹在風雪中立了很久。

從那天以後,了無音訊。

掌櫃將靈牌抱在懷裡,捶著自己胸口哽咽道:

“如果我冇有罵你,你不會去證明自己是個有骨氣的父親,你就不會死在西域。”

“對不起,我恨了你一輩子,對不起。”

行將就木的老人身軀抽搐,他此生碌碌無為,卻始終在仇恨一個為國戰死的父親。

駐守大唐六十年,滿城皆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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